第六回 小珍哥在寓私奴 晁大舍赴京纳粟
有钱莫弃糟糠妻,贫时患难相依。何须翠绕共珠围?得饱家常饭,冲寒粗布衣。
休羡艳姬颜色美,防闲费尽心机。得些闲空便私归。那肯团团转?只会贴天飞。
——《临江仙》
痴人爱野鸡,野鸡毛羽好。
得隙想飞腾,稻粱饲不饱。
家鸡蠢夯材,守人相到老。
终夜不贪眠,五更能报晓。
野鸡毛好如鲜花,自古冶容多破家。
家鸡打鸣好起早,兀坐深闺只绩麻。
晁书二人得了喜信,收拾了行李,将带来的二百两路费银内留下五十两与胡旦在京搅缠,辞谢了苏绵衣,雇了长骡,合了同伴回南去讫。
却说二月十九日是白衣菩萨圣诞,珍哥调养的渐觉好些,做了两双鞋、买了香烛纸马,要打发晁住媳妇往庙里去烧香。
正待出门,只见外面一片喧嚷。晁大舍方在梳头,合珍哥都唬了一跳。家人传进说:“还是那年报喜的七八个人,来报老爷升了北通州知州。”晁大舍不胜喜欢,又忽想:“怪道公公两次托梦叫我往北去投奔爹娘!我想爹娘见在南边,却如何只说北去?原来公公已预先知道了。”
晁大舍出去,见了报喜众人,差人往铺中买了八匹大桃红拣布与众人挂红,送在东院书房内安歇。次日,摆酒款待,封出一百两喜钱,众人嫌少,渐次又添了五十两,都欢喜,打发散了。众亲朋络绎不绝,都来贺喜。晁大舍只是不敢送出大门。
接说晁知县那里,晁书二人尚未到家,报喜的已先到了十日,见了刊报,送在寺内安歇,也发付的众人心满意足。打叠申文书,造交代册籍,辞院道,写了两只官座船,择四月初一日离任,不到家,一直往通州上任。也果然兑了一千两银子与梁生,教梁生辞了班里众人,同在船上进京。
晁知县起身之日,倒是那几家乡宦举人送赆送行,倒也还成了礼数。那华亭两学秀才,四乡百姓,恨晁大尹如蛇蝎一般,恨不得去了打个醋坛的光景。那两学也并不见举甚么帐词,百姓们也不见说有“脱靴遗爱”的旧规。
那些乡绅们说道:“这个晁父母不说自己在士民上刻毒,不知的只说华亭风俗不厚。我们大家做个帐词,教我们各家的子弟为首,写了通学的名字,央教官领了送去;再备个彩亭,寻双靴,也叫我们众家佃户庄客,假妆了百姓,与他脱脱靴。”
算记停当,至日,撮弄着打发上船去了。合县士民也有买三牲还愿也,也有合分资做庆贺道场的,也有烧素纸的,也有果然打醋坛的,也有只是念佛的,也有念佛中带咒骂的。
这晁大尹去后,倒也甚是风光,一路顺风顺水。五月端午前,到了济宁,老早就泊了船,要上岸买二三十斤胭脂,带到任上送礼;又要差人先到家里报知。
这一夜晁大尹方才睡去,只见他的父亲走进舱来,说道:“源儿近来甚是作孽,凭空领了娼妇打围,把个妖狐射杀,被他两次报仇,都是我救护住了,不致伤生。只怕你父子们的运气退动,终不能脱他的手。你可拘束了他,同到任去,一来远避他乡,二来帝都所在,那妖魂也不敢随去。”晁大尹醒来,却是一梦,唤醒夫人。夫人道:“我正与公公说话,你却将我唤醒。”
二人说起梦来,都是一样,也甚是诧异一番。早起写了一封书与大舍,内说:“武城虽是河边,我久客乍归,亲朋往来,就要耽阁费事;因此不到家中,只顺路到坟上祭祭祖,焚了黄,事完,仍即回到船上。”又说:“公公托梦,甚是奇怪,且是我与你母亲同梦一般。你可急急收拾,同了媳妇计氏随往任中,乘便也好求干功名,不可有误!”
谁知晁大舍弃舍了计氏,用八百两取了珍哥,瞒得两个老浑帐一些不知。虽不住的有家人来往,那家人寻思,服事老主人的日短,伏事小主人的日长,那个敢说?如今书上要同计氏随任,如何支吾?晁大舍随即收拾了铺盖,雇了八名轿夫,坐了前晌京中买来的大轿,带了《金刚经》,跟了六七个家人,贴河迎将上去。走了两三日,迎见了船,见了爹娘,说不了家长里短;又说计氏小产了,不能动履,目下且不能同去,只得爹娘先行,待计氏将息好了,另去不迟。
晁大舍与爹娘同在船上,走了几日,到了武城地方,祭了祖,焚过了黄,晁大尹方知雍山庄上被人放火烧得精光,也去了万把粮食等物,嗟叹了一回,开了船向北而行。晁大舍又送了两站,说定待计氏稍有起色,或是坐船,或是起旱,即往任上不题。
晁大舍回到家中,对珍哥说道:“爹娘闻知娶你过门,甚是欢喜,要即时搬你上船,同往任内,因我说你小产未起,所以只得迟迟。待你一好,咱也都要行了。”
到了五月尽头,过了三伏,晁大舍拣了七月初七日从陆路起身,预先雇骡子,雇轿夫,收拾行李停当,只等至日起身。
初五日午后,计氏领了四五个养娘走到前边厅内,将公公买与他的那顶轿,带轿围,带扶手,拉的拉,拽的拽,抬到自己后边去了,口里说道:“这是公公买与我的,那个贱骨头奴才敢坐!谁敢出来说话,我将轿打得粉碎,再与拚命不迟!”
家人报与晁大舍知道。珍哥气得目瞪口呆,做声不出。晁大舍道:“丢丑罢了!我看没有了这顶轿,看咱去的成去不成!我偏要另买一顶,比这强一万倍子的哩!”果然用了二十八两银子问乡宦家回了一顶全副大轿来。珍哥方才欢喜。
晁大舍叫人与计氏说道:“适间用了五十两银子买了轿来,甚是齐整,叫你去看看。”计氏望着那养娘,稠稠的唾沫猛割丁向脸上哕一口,道:“精扯淡!那怕你五千两买轿!累着我腿疼,却叫我去看看!你只不动我的这顶破轿,就是五万两也不干我事!”哕的那养娘一溜风跑了。
到初七日,收拾了当,交付看家的明白了,大家起身往北前进。一路早行晚住,到了北京。谁想晁大舍且不敢便叫珍哥竟到任内,要慢慢的油嘴滑舌编得爹娘允了,方好进去,随在沙窝门内,每月三两银赁了一所半大不小的房子,置买了一切器皿煤米等物,停停当当,将珍哥留住里面。跟去的养娘俱留在京中,又留下晁住两口子服侍珍哥。自己还在京中住了两日,方才带了几个家人自到通州任内,说计氏小产,病只管不得好,恐爹娘盼望,所以自己先来了。晁夫人甚是怨帐,说道:“家门口守着河路,上了船直到衙门口,如何不带他同来,丢他在家?谁是他着己的人,肯用心服事?亏你也下得狠心!况且京里有好太医,也好调理。”他埋怨儿子不了,又要差人回去央计亲家送女儿来。晁大舍也暂时支吾过了。
七月二十四日,晁大舍道:“明日二十五日是城隍庙集。
我要到庙上走走,就买些甚么东西,也要各处看看,得住几日回来。”晁老依允,与了他六七十两银子,要拨两名快手跟随。
晁大舍道:“这么许多家人,要那快手何用?”拨了八名夫,坐了轿,进了沙窝门珍哥宅内住了,对珍哥道:“幸得你没进去!衙门窄鳖鳖的,屁股也掉不转的,屙屎溺尿的去处也没有。
咱住惯了宽房大屋,这们促织匣内,不二日就鳖死了!亏我有主意,没即时同你进去。若是进去了,衙门规矩,就便不出来了,那时才是小珍子作难哩!”珍哥却也就被哄过了。
到二十五日,端了一扶手银子,果然到了庙上,买了些没要紧的东西,回到京中宅子,住了七八日,别了珍哥,仍回通州去了。
却说那个晁住原不是从小使久的,做过门子,当过兵,约二十四五岁年纪,紫膛色的一个胖壮小伙子,是老晁选了官以后,央一个朋友送来投充的。晁大舍喜他伶俐,凡百托他,一向叫伎者、定戏子、出入银钱、掌管礼物,都是他一人支管。
珍哥做戏子的时节,晁住整日斗牙磕他嘴不了。临买他的时,讲价钱、打夹帐,都是他的首尾。两个也可谓“倾盖如故”的极了。这个昏大官人偏偏叫他在京守着一伙团脐过日。那晁住媳妇就合珍哥一个鼻孔出气,也没有这等心意相投。晁住夫妇渐渐衣服鞋袜也便华丽得忒不相了,以致那闺门中的琐碎事体叫人说不出口,那个昏大官人就象耳聋眼瞎的一般。也不十分回避大官人了,只是那旁人的口碑说得匙箸都捞不起来的。那个晁住受了晁大官人这等厚恩,怎样报得起?所以狠命苦挣了些钱,买了一顶翠绿鹦哥色的万字头巾,还恐不十分齐整,又到金箔胡同买了甘帖升底金,送到东江米巷销金铺内,销得转枝莲,煞也好看,把与晁大官人戴。那晁大官人其实有了这顶好头巾戴上,倒也该罢了,他却辜负了晁住的一片好心,又要另戴一顶什么上舍头巾。合他父亲说了,要起文书,打通状,援例入监。果然依了他,部里递了援例呈子,弄神弄鬼,做了个附学名声。又援引京官事例,减了二三十两,费不到三百两银子,就也纳完了。寻了同乡京官的保结,也不消原籍行查,择了好日入监,参见了司业祭酒,拨了厢,拜了典簿助教等官,每日也随行逐队的,一般戴了儒巾,穿了举人的圆领,系了丈把长天青绦子,粉底皂靴,夹在队里,升堂画卯。但只是:平生未读书,那识“之”“乎”字?蓝袍冉冉入官墙,自觉真惶愧!刚入大成宫,孔孟都回避。争前问道是何人,因甚轻来至?
——《卜算子》
晁大舍每日托了坐监为名,却常在京居住,一切日用盘缴,三头两日俱是通州差人送来,近日又搭识了一个监门前住的私窠子,与他使钱犯好,推说监中宿班,整几夜不回下处。幸得珍哥甚不寂寞,正喜他在外边宿监,他却好在家里“宿监”,所以绝不来管他。
住过了十二月二十日以后,晁老着人来说道:“就是小学生上学,先生也该放学了。如何年节到了,还在京中做甚?”
晁大舍道:“你先回,上复老爷,我爽利赶了二十五日庙上买些物事,方可回去。”那人去了。
自此以后,煞实与珍哥置办年节,自头上以至脚下,自口里以至肚中,无一不备。又到庙上与珍哥换了四两雪白大珠,又买了些玉花玉结之类,又买了几套洒线衣裳,又买了一匹大红万寿宫锦。
那日庙上卖着两件奇异的活宝,围住了许多人看,只出不起价钱。晁大舍也着人拨开了众人,才入里面去看,只见一个金漆大大的方笼,笼内贴一边安了一张小小朱红漆几桌,桌上一小本磁青纸泥金写的《般若心经》,桌上一个拱线镶边玄色心的芦花垫,垫上坐着一个大红长毛的肥胖狮子猫,那猫吃的饱饱的,闭着眼,朝着那本经睡着打呼卢。
那卖猫的人说道:“这猫是西竺国如来菩萨家的,只因他不守佛戒,把一个偷琉璃灯油的老鼠咬杀了如来恼他,要他与那老鼠偿命。亏不尽那八金刚四菩萨合那十八位罗汉与他再三讨饶,方才赦了他性命,叫西洋国进贡的人捎到中华,罚他与凡人喂养,待五十年方取他回去。你细听来,他却不是打呼卢,他是念佛,一句句念道‘观自在菩萨’不祝他说观音大士是救苦难的,要指望观音老母救他回西天去哩。”
晁大舍侧着耳朵听,真真是象念经的一般,说道:“真真奇怪!这一身大红长毛已是世间希奇古怪了,如何又会念经?
但那西番原来的人今在何处?我们也见他一见,问个详细。”
卖猫人说道:“那西番人进完了贡,等不得卖这猫,我与了他二百五十两银子顿下,打发那番人回去了。”
晁大舍吃了一惊,道:“怎便要这许多银子?可有甚么好处?”那人道:“你看爷说的是甚么话!若是没有好处,拿三四十个钱,放着极好有名色的猫儿不买,却拿着二三百两银子买他?这猫逼鼠是不必说的,但有这猫的去处,周围十里之内,老鼠去的远远的,要个老鼠星儿看看也是没有的。把卖老鼠药的只急的干跳,饿的那口臭牙黄的!这都不为希罕。若有人家养活着这佛猫,有多少天神天将都护卫着哩。凭你甚么妖精鬼怪、狐狸猿猴,成了多大气候,闻着点气儿,死不迭的。说起那张天师来,只干生气罢了。昨日翰林院门口一家子的个女儿,叫一个狐狸精缠的堪堪待死的火势,请了天坛里两个有名的法师去捉他,差一点儿没叫那狐狸精治造了个臭死。后来贴了张天师亲笔画的符,到了黑夜,那符希流刷拉的怪响,只说是那狐精被天师的符捉住了。谁想不是价,可是那符动弹。见人去看他,那符口吐人言,说道:‘那狐狸精在屋门外头坐着哩,我这泡尿鳖的慌,不敢出去溺。’第二日清早,我滴溜着这猫往市上来,打那里经过,正一大些人围着讲话哩。教我也站下听听,说的就是这个。谁想那狐狸精不晓的这猫在外边,往外一跑,看见了这猫,‘抓’的一声,见了本像,死在当常那家子请我到家,齐整请了我一席酒,谢了我五两银。我把那狐狸剥了皮,硝的熟,做了一条风领。我戴的就是。”
众人倒仔细听他说了半日。一人道:“这是笑话儿!是打趣张天师符不灵的话!”卖猫人绷着脸说道:“怎么是笑话?
见在翰林院对门子住,是翰林院承差家,有招对的话。”
晁大舍听见逼邪,狐精害怕,便有好几分要买的光景,问道:“咱长话短说,真也罢,假也罢,你说实要多少银?我买你的。”那人道:“你看爷说的话!我不图实卖,冷风淘热气的,图卖凉姜哩!年下来人,该人许多帐,全靠着这个猫。就是前日买这猫,难道二百五十两银子都是我自己的不成?也还问人揭借了一半添上,才买了。如今这一家货又急忙卖不出去,人家又来讨钱,差不多赚三四个银就发脱了。本等要三百两,让爷十两,只已二百九十两罢。”
晁大舍道:“瞎话!成不的!与你冰光细丝二十九两,天平兑己,你卖不卖,任凭主张。”那人道:“好爷!你老人家就从苏州来,可也一半里头,也还我一半,倒见十抽一起来!”
晁大舍道:“再添你三两,共三十二两,你可也卖了?”那人道:“我只是这年下着急,没银子使,若捱过了年,我留着这猫与人拘邪捉鬼,倒撰他无数的钱。”
晁大舍又听了“拘邪捉鬼”四个字,那里肯打脱?添到三十五、三十八、四十、四十五,那人只是不卖。他那一路上的人恐怕晁大舍使性子,又恐怕旁边人有不帮衬的,打破头屑、做张做智的圆成着,做了五十两银子,卖了。
晁大舍从扶手内拿出一锭大银来,递与那人,那人说:“这银虽是一锭元宝,不知够五十两不够?咱们寻个去处兑兑去。”那个圆成的人道:“你就没个眼色!这们一位忠诚的爷,难道哄你不成?就差的一二两银子,也没便宜了别人。”
一家拿着猎,一家拿着银子,欢天喜地的散了。那人临去,还趴在地下与那猫磕了两个头,说道:“我的佛爷!弟子不是一万分着急,也不肯舍了你。”
晁大舍正待走,只见又一个卖鹦哥的人唤道:“请爷回来看看我的鹦哥,照顾了罢。我也是年下着急,要打发人家帐哩。”
晁大舍站住看了一看,说道:“我家里有好几个哩,不买他。”那人道:“鹦哥,爷不肯买你哩。你不自己央央爷,我没有豆子养活你哩。”那鹦哥果然晾了晾翅,说道:“爷不买,谁敢买?”说得真真的与人言无异。
晁大舍喜的抓耳挠腮的道:“真是不到两京虚了眼!怎么人世间有这们希奇物件!”晁大舍问道:“你可实要多少银子?”那人说道:“这比不的那猫能拘捉邪怪的值的钱多,这不过教道的工夫钱。富贵爷们买了家去,当个丫头小厮传话儿罢了,能敢要多少?爷心爱,多赏几两;心里不甚爱,少赏几两。我脱不了是皇城里边鹦哥儿的教师,有数的六个月就要教会一群,也就带出三四个来。爷如今只赏小的三十两银子罢,捎了家里玩去。”晁大舍说:“与你十二两银子罢。”那人不肯卖。
晁大舍走了一走,那人拿出一把绿豆来,说道:“爷去了,不买你,只是饿死了!”那鹦哥晾着翅,连叫道:“爷不买,谁敢买?爷不买,谁敢买?……”晁大舍回头道:“可实作怪!
就多使二两银子,也不亏人。”一面开了扶手,取出十两一封,五两一封,递与那人。那人把银解开包看了,道:“这十五两,爷赏的不太少些?罢!罢!我看爷也是个不耐烦的,卖与爷去。”
一边交割了,晁大舍上了马,家人们都雇了驴子,一溜烟往下处行走。拿到珍哥面前,就如那外国进了宝来一般,珍哥佯佯不采的不理;又拿出买的衣服、锦缎合那珠子、玉花,珍哥倒把玩个不了。
晁大舍道:“村孩子!放着两件活宝贝不看,拿着那两个珠子摆划!”珍哥道:“一个混帐狮猫合个鹦哥子,活宝!倒是狗宝哩!”晁大舍道:“村孩子!你家里有这们几个混帐狮猫合这们会说话的鹦哥?”珍哥说:“咄,你见什么来!”晁大舍道:“你只强!休说别的,天下有这们大狮猫?这没有十五六斤沉么?”珍哥道:“你见甚么来!北京城里大似狗的猫,小似猫的狗,不知多少哩!”
晁大舍道:“咱那里鹦哥尽多,见有这们会说话的来?珍哥说:“他怎么这一会子没见说话?”晁大舍道:“鹦哥,你说话与奶奶听,我与你豆子吃。”那鹦哥果然真真的说道:“爷不买,谁敢买?”珍哥道:“果然说的话真。”道:“鹦哥,你再说句话,我与你豆儿吃。”那鹦哥又说:“爷不买,谁敢买?”珍哥看着晁大舍大笑道:“我的傻哥儿!吃了人的亏了!
你再叫他会说第二句话么?”
晁大舍又道:“鹦哥,猫来了!”连叫了数声。那鹦哥也连说数声“爷不买,谁敢买?”珍哥瞅了晁大舍一眼,说道:“傻孙!买这夯杭子做什么?留着这几钱银子,年下买瓜子嗑也是好的。瞎头子丢了钱!”晁大舍道:“几钱银!这是十五两银子哩!”珍哥嗤了一声道:“十五两银子,极少也买四十个!”问晁住道:“是实使了几钱银子?”晁住道:“实是十五两银子,少他一分哩!”珍哥道:“呸!傻忘……”就缩住了口没骂出来。又问:“这猫是几钱银子?”晁住道:“这猫是那一锭元宝买的。”珍哥道:“你爷儿们不知捣的是那里鬼!”晁住道:“没的这猫也着人哄不成?咱这里的猫,从几时有红的来?从几时会念经来?”珍哥道:“红的!还有绿的、蓝的、青的、紫的哩!脱不了是颜色染的,没的是天生的不成?”
晁大舍道:“我的强娘娘!知不到什么,少要梆梆!你拿指头瞧着唾沫,捻捻试试,看落色不落色?”珍哥道:“谁家茜草茜的也会落色来?没的毡条、羯子、缨子都落色罢?”晁大舍道:“瞎话!一个活东西,怎么茜?”珍哥道:“人家老头子拿着乌须,没的是死了才乌?你曾见俺家里那个白狮猫来?原起不是个红猫来,比这还红的鲜明哩!“晁大舍道:“如今怎么就白了?”珍哥道:“到春里退了毛就白了。”
晁大舍挣了一会,望着晁住道:“咱别要吃了他的亏!”
又道:“只是会念经,没的不跷蹊?”
珍哥道:“你叫他念卷经咱听。”晁大舍向他脖子下挠了几挠,那猫眯风着眼,呼卢呼卢的起来。晁大舍喜的道:“你听!你听!念的真真的‘观自在菩萨’!圩栽谄腥≌涓绲溃骸拔乙裁挥心呛眯Φ摹U饩业拿ú换崮睿垦就罚隳迷奂倚$殍@矗 毖就方桓鲧殍Cㄅ醯健U涓缏г诨忱铮蔡嫠弊拥紫履恿思赴眩晴殍R裁蟹缌搜郏材钇稹肮圩栽谄腥崩戳恕U涓绲溃骸澳闾∧隳敲ㄖ滴迨剑艺庑$殍>椭盗剑⊥巡涣嗣ǘ际钦獾却蚝羿啵褪悄罹荒罹ǎ?
!北京城不着这们傻孩子,叫那光棍饿杀罢!”与了晁大舍个闭气,晁住也没颜落色的走得去了。
晁大舍说:“脱不了也没使了咱的钱,咱开爹的帐,说这猫常能避鼠,留着当个寻常猫养活,叫他拿老鼠。”叫丫头挝了些绿豆,放在鹦哥罐里。鹦哥见了丫头挝着豆子,飞着连声叫唤“爷不买,谁敢买?”珍哥道:“好鹦哥!极会说话!”
又叫丫头将猫笼内红漆几桌合那泥金《心经》取得出来,拌了一碗饭送到笼内。那猫吃不了,还剩了一半在内。正是:贪夫再得儿孙好,天下应无悖出财!
再听下回接道。
第七回 老夫人爱子纳娼 大官人弃亲避难
抛子多年,路远三千,倚闾人赢得衰颜。今才聚首,又为人牵。寸心悬,相撮合,免留连。昏辰未定,羽书猝至,猛烽烟阵鼓遥阗。说无官守,那管忠贤?杜鹃合伴,将野鹜,弃亲还。
——《行香子》
晁大舍与珍哥乱闹了一会,丫头在里间,将小矮桌安在热炕上,摆上饭来正吃着。一个丫头慌张张跑来,说道:“好几个老鼠着那红猫的笼子偷饭吃哩!”晁大舍道:“瞎话!那猫怎么样?”丫头道:“那猫不怎么样,塌趿着眼睡觉。”珍哥道:“脚底下老鼠,佛猫不计较。若是十里远的老鼠就死了!”
又笑着道:“我当时也拿着这红猫当天生的来!那前年到了蒋皇亲家,就是看见了俺那个白狮猫跑了来,映着日头,就是血点般红,希诧的极了!蒋太太笑道:‘你希诧这红猫哩?’蒋太太也哄我,说是外国进的,我可不就信了。后来见了他家姨们,我悄悄的问他。那姨们说:‘太太哄你哩!是茜的颜色。
你不信,往后头亭子看去,一大群哩!’那周姨说:‘你到我后头看来。’及至走到亭子上,可不一大群?够十二三个,红的,绿的,天蓝的,月白的,紫的,映着日头怪好看。我说:‘周姨,你给我个红的玩。’周姨说:‘你等爷出来时,我替你要一个。’正说着,蒋皇亲来了。周姨说:‘珍哥待问爷讨个红猫玩哩。’蒋皇亲说:‘这是甚么贱物儿?给他个!一二千两银子东西给人!叫他唱二万出戏我看了,己给一个。’教我说:‘不给罢,我买了二分银子茜草,买个白猫茜不的?’蒋皇亲望着周姨笑问道:‘是你合他说来?’周姨道:‘我闲的慌!合他说!’望着我挤眼道:‘你待真个要,你就谢了爷罢!’我磕了个头,拿着个红的往外就走。蒋太太还问,说:‘你待怎么?拿着猫飞跑的。’我说:‘是俺爷赏的。’拿到外头,叫挑箱的送了家来。人见了的,可不也都希诧的慌!到了年时三四月里,退了毛,换了个白狮子猫。头年里蒋皇亲见了我,还说:“你拿的我红猫哩?’我说:‘合人家搭换了个白猫来了。’说起那鹦哥来,这也是我经过的。花店里使了三钱银子买了一个,嘴还没大退红哩,挂在我住的屋檐底下,每日客来,听着人说:‘丫头,姐姐要水哩,姐夫要下房。’他每日听那听的,他就会说了。但见个人来,他叫唤在头里:‘丫头,姐姐要水哩,姐夫要下房。’每日说的是这个。那日刘海斋到,他又说:‘丫头,姐姐要水哩,姐夫要下房。’把个刘海斋喜的极了,只是缠着问我要。我又不给他。他说:‘把我那黑叫驴合你换罢。’我说:‘你还搭上些甚么?’他说:‘我再添上匹生纱罢。’我合他换了。他拿回去,挂在他住房檐下。那日他舅子来家,那鹦哥看见就叫唤:‘丫头,姐姐要水哩,姐夫要下房。’躁的他婆子通红的脸,越吆喝,他越叫唤。刘海斋来到,他婆子说:‘快把恁答拿到吊远子去!可恶多着哩!’刘海斋叫人挂在客位檐下去。那日该他家司会,见个人来,叫说一阵,惹的那些人呱呱的笑。刘海斋遣人送来给我,还要那驴哩。说生纱送我穿罢。我说:‘那驴卖钱使了。’没给他。”
晁大舍道:“那鹦哥哩?”珍哥道:“那日我没来家,黑夜没人收进房来,已是冻的死了。杨古月说:‘身上还温温,待我治他一治。’煎了一酒钟九味羌活汤灌下去,拿了个旧首帕包着,丢在炕上去,也没理论他。到日头西,只见首帕动弹,解开,还醒过来了。还待了好几个月,杨古月家熬膏药,呛杀了。”说着,吃完了饭,收拾了家伙。
却说晁老指望晁大舍过了二十五庙上,二十六就可回到任内,不想过了二十七还不见到,对着夫人说道:“源儿京中不知干的什么勾当,到了今日二十七,这是节多应又不来了!休被人拿讹头,不是玩的!”晁夫人长吁了一口气道:“别也没有甚么该拿讹头的事,我只风里言风里语的,一象家里取了个唱的,如今通不理媳妇儿,把媳妇儿一气一个死。一似那唱的也来了,没敢叫咱知道,在京住着哩。”晁老道:“你听谁说?”夫人道:“谁肯对咱说?这是媳妇子们背地插插,我绰见点影儿。”晁老道:“有如此等事!咱那媳妇不是善茬儿,容他做这个?我信不过!”晁夫人道:“你倒说的好!皇帝到利害,百姓到软弱,那百姓反了,皇帝也就没法儿了!”晁老道:“若果真如此,一发接到衙门罢了,叫他外边住着做甚?”夫人道:“你自家算计。只是叫媳妇怪咱。”晁老道:“这也顾不的,叫人给他收拾去处,明日使人接他去。”次日早,差了晁凤持了一封书,又拿了一百两银子,急往京中。那书写道:暮年一子,又在天涯,极欲汝朝夕承欢,以娱两人晚景。京城何事?年近岁除,尚复留恋?闻汝来时,带有侧室,何不早使我知?侨寓于外,以致汝有两顾之苦。今遣人迎汝并汝侧室,速来任所同住,我不汝咎也。恐有杂费,寄去银一百两,验收。晁凤先着回报。父字与源儿。
晁凤持了书物,骑了一匹官马进京,寻到晁大舍行馆,适值不曾关门。晁凤一直走将进去,恰好撞见珍哥穿着油绿云段绵袄、天蓝段背心、大红段裤,也不曾穿裙,与晁住娘子在院子里踢毽子玩。看见晁凤,飞也似跑进屋里去了。
晁大舍恰好从后层房出来,晁凤磕了个头。晁大舍道:“我正要起身回任上去,你却又来做甚?”晁凤说:“因等大爷不回,老爷叫小人来接大爷合珍姨同去。”晁大舍悄声问道:“老爷奶奶是怎么知道有了珍姨?是那个说的?”晁凤道:“小人也不晓得老爷奶奶是怎样得知的,只今早差了小人来接,说叫大爷即日回去,叫小人先走一步回话。有老爷的书,还有两封银子。”一面交上。
晁大舍拆看了书,见书上写得甚是关情,却也有几分自己过意不去。一面叫快些收拾酒饭与晁凤吃,好叫他先去回话。
算计收拾雇夫马,要同珍哥次早起身往通州去。晁凤吃了饭,赏了他三百钱。回了晁老的一封书,写道:儿源上禀:儿干的不成人事,岂可叫爹娘知道?
今爹娘既不计较,明日即同小媳妇拜见爹娘乎。但儿不在后边住也,要在东院书房住也,可速叫人扫乎?
银一百两收讫之。儿源上复。
晁凤本日掌灯时候回到衙门,回了老晁公母两个的话,说晁大舍同新取的那位姨明日就来,叫收拾东院的书房祝晁奶奶道:“你见那新姨来不曾?”晁凤道:“小人进去,那新姨叉着裤,正合晁住媳妇子踢毽儿,看见小人,往屋里跑进去了。”奶奶问道:“你见他是怎么个人才?”晁凤道:“那人奶奶见过了,就是那女戏班里妆正旦的小珍哥。”晁奶奶问道:“那班里一大些老婆,我不记的是那一个。”晁凤道:“那日吉奶奶与奶奶送行,他没妆红娘?后来点杂戏,他又没妆陈妙常么?奶奶还说他唱的好,偏赏他两个汗巾,三钱银子,他没另谢奶奶的赏?”晁奶奶道:“阿,原来就是他!倒也好个人儿!”老晁听说,道:“苦也!苦也!原来是这个人!”晁奶奶道:“要是他,倒也罢了。好个活动人儿!你一定也见他来?”老晁道:“我倒没见他,闻他的名来。你说是谁?这就是那一年接了个新举人死在他身上的!樊库吏包着他,那库吏娘子吊杀了,没告状么?这岂是安静的人?寻他做甚么?”晁夫人道:“只怕进了咱家门自然的好了。”老晁道:“惯就了的性儿,半日家怎么改得过来?”晁夫人道:“那人风流伶俐,怕怎么的?”晁老道:“还要他扮戏哩,用着风流伶俐!嗔道媳妇这们个主子都照不住他,被他降伏了!”又说:“快叫人收拾东书房。”连夜传裱背匠糊仰尘、糊窗户,传泥水匠收拾火炕,足足乱哄到次日日西。
且说晁大舍见了父亲的家书,也就急忙收拾,要同珍哥回到衙去。那珍哥慢条斯理,怕见起身。晁住又甚是打拦头雷,背地里挑唆珍哥不要进往衙去,又对晁大舍道:“衙内窄逼逼的个去处,添上这们些人,怎么住的开?就是吃碗饭,也不方便。依着我说,还是大爷自己去,过了年合灯节再来不迟。”
晁大舍道:“说窄是哄你珍姨的话,衙内宽绰多着哩。只怕东书房咱这些人去还住不了的房子。若吃饭嫌不方便,咱另做着吃。咱的人少。”晁住又道:“监里的事还没完,大爷还得在京常祝人都去了,大爷自己也孤怬。珍姨进去了,还指望出得来哩?”珍哥道:“他说的也是,要不你自己去,我不去罢。”晁大舍道:“你说的是什么话!大年新节,爹娘不来接,咱也该去磕个头儿。如今爹娘差了人,拿了银子做盘缠,可推说什么不去?咱去住过了灯节,再和你来不迟。这房子也不消退与他,把一应家伙封锁严密,叫看门的守着。”珍哥、晁住虽是心里不愿意,也只得敢怒不敢言的。
次早,二十九日,两乘大轿,许多骡马,到了通州,进到衙内。珍哥下了轿,穿着大红通袖衫儿,白绫顾绣连裙,满头珠翠,走到中庭。老晁夫妇居中坐定。晁大舍先行过了礼。珍哥过去四双八拜,磕了头,递了鞋枕。晁老看得那珍哥:仪容窈窕,轻盈三月杨花;性格聪明,透露九华莲藕。总非褒姒临凡,定是媚吴王的西子;即不妲己转世,亦应赚董卓的貂婵。你若不信呵,剔起眼睛竖起眉,仔细观渠,渠是谁!
老晁夫妇见了这们一个肘头霍撒脑、浑身都动弹的个小媳妇,喜的蹙着眉、沈着脸、长吁短叹,怪喜欢的。珍哥拜完,老晁夫妇伙着与了二两拜钱,同珍哥送回东院里去了。珍哥觉得公婆不甚喜欢,也甚是没趣。
晁大舍到了次年正月初二日,要进京去,赶初三日开印,与监里老师、苏锦衣、刘锦衣拜节。那时梁生、胡旦也都做了前程,在各部里当差,俱与晁大舍似通家兄弟般相处,也要先去拜。他随拨了夫马,起身进了京城,仍到旧宅内住下。晁大舍与珍哥热闹惯了,不惟珍哥不在,连一些丫头养娘都没一个,也甚是寂寞,叫晁住去监前把那个搭识的女人接了来,陪伴晁大舍住了几日。晁大舍但是出外周旋,仍是留晁住在家看守。
到了初十,晁大舍买了礼物,做了两套衣裳,打了四两一副手钏,封了八两银,将那个女人送了回去。自己也即回到通州,挂花灯,放火炮,与珍哥过了灯节。直到二月花朝以后,要到京完坐监的事,仍要去游耍西山。拣了二月十九日到京,仍把那监前的妇人接了来祝不料到了二月尽边。那也先的边报一日紧如一日。点城夫、编牌甲、搜奸细,户部措处粮饷,工部料理火器悬帘滚木、查理盔甲、蓥磨器械、修补城垣,吏、兵二部派拨文武官员守门,戎政、军门操练团营人马,五城兵马合宛、大两县静街道、做栅栏,也甚是戒严,城门早关晚启。
那王振原是教官出身,有子有孙的人,狠命撺掇正统爷御驾亲征,指望仗赖着天子洪福,杀退了也先,要叙他的功,好封他儿子做公侯。那些大小群臣乱纷纷谏阻。晁大舍原不曾见过事体,又不晓得甚么叫是忠孝,只见了这个光景,不要说起君来,连那亲也都不顾,唬得屁滚尿流,跑回下处,送回了监门首妇人,收拾了些要紧的行李,城门上使了十数两银子,放了出去,望着通州,一溜风进到衙内,见了爹娘,喘吁吁的就如曹操酒席上来报颜良的探子一般,话也说不利亮,主意是要弃了爹娘,卷了银两,带了珍哥回去。晁老道:“若是这个光景,还顾做甚么官?速急递了告致仕文书。若不肯放行,也只有拚了有罪,弃官逃回罢了!”原来晁大舍的意思,又不肯自己舍着身同爹娘在这里,恐怕堵挡不住,将身子陷在柳州城里;又不肯依父亲弃了官,恐怕万一没事,不得赚钱与他使。只要自己回去,走在高岸上观望,拚着那父亲的老性命在这里做孤注,只是口里说不出来。晁老道:“仔细寻思,三十六计,走为上计。总是也先不来,我寻出来问军问死,破着使上几千银子,自然没事;再万一银子使不下来,就在刑部里面静坐,也强如把头被也先割去。还是我们大家收拾回去为是。”晁大舍也依允了。
晁老一面唤该房做致仕文书,一面走到前面书房与幕宾邢皋门商议,要他做禀帖稿,附在文内。只是邢皋门正与一个袁山人在那里着围棋,见了老晁走到,歇住了手,从容坐定,把日来也先犯边,要御驾亲征的事,大家议论。邢皋门道:“这几日乾象甚不好,圣驾万分不该轻动。我想钦天监自然执奏,群臣也自然谏阻,圣驾也定然动不成。”晁老道:“如今司礼监王公撺掇得紧,只怕圣驾留不住。”邢皋门道:“若天意已定,也是大数,没奈何了。”晁老道:“连日把个锢病发了,大有性命可虑。决意告致仕,回去罢。已唤该房做文书呈稿,文内还得禀帖写出那一段不得已的情来。皋老脱一个稿。事不宜迟,姑待明日发罢。”邢皋门微笑了一笑,道:“‘如伋去,君谁与守’?我仔细看那天文,倒只是圣驾不宜轻出,其余中国大事,倒是一些没帐的。况岁星正在通州分野,通州是安如磐石的一般。告那致仕则甚?临难卸肩,不惟行不得,把品都被人看代了。老先生,你放心去做。你只来打听我,若我慌张的时节,老先生抽头不尽。”晁老那里肯听,见邢皋门不做禀稿,遂着晁大舍做了个不疼不痒的禀帖,说得都是不伦之语,申了顺天府,并抚院、关、屯各院,也不令邢皋门得知。这合干上司将文书都批得转来,大约都无甚好音相报。只是那个关院,云南人,姓纪,举人出身,那得如甲科们风力?批得甚是闒茸。批详道:本官以华亭知县升转通州,何所见而来?平居不言,突称有病,又何所见而去?得无谓国家多事,寇在门庭,驾说沉疴,脱身规避耶?设心如此,品行何居?仰即刻速出视事。勿谓本院之白简不灵也!缴。
老邢再不见他说告致仕,只当纳他的谏了。谁知他瞒了老邢,遍申了文书开去。得了关院的这等温旨,自己回去的念头止住了,只是收拾打发晁大舍同珍哥回去。
一日,正同邢皋门、袁山人、儿子晁源坐着白话,衙门上传梆,递进一角兵备道的文书来。拆开看时,里面却是半张雪白的连四纸,翠蓝的花边,焌黑的楷书字,大大朱红标判,方方的一颗樱读时,上面写道:钦差整饬通州等处兼理漕粮屯田驿传山东按察司副使许,为申饬托故规避以励官箴事:本年三月初八日,蒙钦差巡按直隶等处、专理关务、综核将领,监察御史纪宪牌前事:‘照得安常处顺,君子之所深忧;痛痒惊疑,圣贤所以立命。今当边报狎闻,羽书旁午,正忠贞薪胆之会,主臣忧辱之时。闻鸡起舞,灭此朝食,正当其会。通州知州晁思孝平居奔栈,若蚁之附膻;遇变脱罗,恍(兔)之逞狡。昨敢恣情托病,冒昧请休,已将原详严行戒饬去后,合行再为申儆。为此牌行本道,照牌事理,谕令本官打起精神,涤除妄念,用心料理城守,毋致疏虞。本院宁惟不念其旧,抑且嘉与其新;若暮气必不可朝,柔情终难于振,本院必先行拿问,然后奏闻!此系膈言,毋徒脐噬!纫虻降溃畲撕闲猩赈痢N伺蒲霰局莨倮粽张剖吕怼J敝备嗜榛穑庇﹂踪拚鄢澹晃阍倜确餍淝嗌剑灾挛牡酝病1镜乐腋嫦喙妫胫僚普摺?
晁知州见了这牌,就如劈开两片顶门骨,倾下一盆冰雪来,唬得软瘫成一堆,半日说不出话来。邢皋门方才知是瞒了他申文书告致仕。老邢倒也丢过一边,倒是老晁着实有些“惭于孟子”。若别的祸福倒不可知,这关院的计较,这心里掉桶一般,怎么放得下?
天下那不快活的事再没有一件就歇了的。正与晁大舍收拾行装,扎括轿马,拣了三月十六日同珍哥由旱路回去,不料华亭县两个旧役的家属,一个是宋库吏的弟宋其仁,一个是曹快手的子曹希建来到衙门口,说:“特来有事相禀。”老晁父子猜料了一会,开了衙门,放他进见。二人叩见了毕,说道:“正月间,江院在松江下马,百姓上千的把库吏宋其礼、快手曹一佳并老爷的内书房孙商、管家晁书,都告在里面。江院准了状,批了苏松道,转批松江理刑陈爷,将宋其礼、曹一佳拿到监了,五日一比,要孙书办、晁管家。虽是他二人极力自己担当,只恐担当不住,要行文见任处所提人,事便也就按捺不下了。”晁知州听得,那肚里就如雪上加霜的一般不快活,问道:“那些乡宦举人也没个出来说些公道话的?”宋其仁道:“那百姓们势众了,还说老爷向日在那里难为他们,都是这些乡宦举人唆拨的,唬吓道:‘若你们不出来强管,我们只得将就罢了;若你们出来管事说情,我们必定将这几年诈害百姓的恶款,上公愤民本了。’所以这些乡宦举人躲避得还恐怕不干净,怎还敢出头?”晁知州问说:“秀才们却没有人出来说甚么的?”
宋其仁道:“秀才起先也发了传帖,写了公呈,也要在江院递了。亏不尽那两个首贡次贡的生员将众人劝住了,说道:‘我们毕竟是读书人,要顾名义。子弟告父母官,是薄恶的事,告得动,这个名声已是不好了;若再告不动,越发没趣。前官就是后官的眼。教见在的父母官把我们不做人待,况且有了百姓公状,也就罢了。’众人道:‘这是公愤,你二人私情,怎便留得住?’那位喻相公道:‘我讲得是大体,有甚私情?若说起公愤来,把我的地断与了他人去,地内的钱粮逼勒我纳。我不在家,把我家妇女都拿到监内。还要怎样的愤?就是张兄,他的令尊被光棍辱了,把原被各罚银十五两。那光棍在房里使了几两银子,禀说被告家贫纳不起,他就都并在原告身上追。
幸得刑厅四府说了分上,免得二十两。不然,那时这样荒年,张兄就卖了身,也纳不起三十两银子哩!’那张相公道:‘你不要说起罢了,但一提起,我便心头痛极了!’他两人说到这个田地,众人都说:‘喻张二兄毕竟老成人,见得是,我们只索罢了。’”晁知州知道:“不知是那个喻秀才张秀才?”宋其仁道:“这事也不叫做寻常。难道老爷都忘记了?”晁知州道:“在你华亭时,不瞒你说,这样的事也尽多,知道是那一起?但你二人的来意是要如何?”宋其仁道:“老爷速急求了当道的书去。曹一佳与宋其礼两个的罪是不敢求免的。左右在华亭也住不得了,倒不如问个充军,泄了众人的恨,离了众人的眼,也罢了。只是求那问官不要多入赃,不要拷打,免行文提孙书房与晁管家。”晁知州蹙了眉头,不做声。
晁大舍道:“这事不难!塌了天,也还有四个金刚抬着哩!
你二人且吃饭安歇,待仔细商量。”打发宋其仁、曹希建走开去了。老晁道:“这事怎说?只怕江院有题本;即不题本,把宋其礼、曹一佳问了军,招达兵部,咱守着近近的,这风声也就不好了。”晁大舍道:“爷,你放心,一点帐也没有!凭我摆划就是了!”随即差了晁住,备了自己的走骡,星飞到京,快请胡君宠、梁安期二人速来商量急事。晁住星飞去了。晁大舍回家的行李,也将次收拾完了,只等这件事有了商量,即便起身不提。正是:使尽满帆风正顺,不防骤雨逆头来!
不知晁大舍三月十六日起身得成起身不成,再听下回续起。
第八回 长舌妾狐媚惑主 昏监生鹘突休妻
十四为君妇,含嚬拜舅姑。
妾门虽处士,夫俗亦寒儒。
世阀遥相对,家声近未殊。
不说襦非玉,无希佩是珠。
执贽方临庙,操匙便入厨。
椿萱相悦怿,藁砧亦欢娱。
讵知时态改?谁料世情渝?
妇德还为妇,夫心未是夫!
金长恩情少,身都宠爱枯。
昔日原非冶,今朝岂尽嫫?
只因肠不定,致使意相徂。
木腐虫方入,人疑见始诬。
忍教鸠是逐,堪从爵为驱。
呼天发浩叹,抢地出长吁!
命固红颜薄,缘从赤胆逋。
从兹成覆水,何日是还蚨?
青天无可问,白日岂能呼?
酆都应有镜,当照黑心奴!
却说晁住到了京,各处体问,寻到傍晚,止寻见胡旦。那时夜巡甚严,晁住就同胡旦宿了。原来王振主意拿定,要正统爷御驾亲征,文武朝臣都叩马苦留不祝圣驾到了土木地方,声息已是万分紧急,若是速忙奔入城内,也还无事;只因王振有自己辎重一千余辆落后,赶不上来,不肯叫正统爷急走,以致也先蜂拥一般围将上来,万箭齐发。真是亏不尽万神呵护,那箭似雨点般来,都落在正统爷面前,插在地下,半枝箭也不曾落在正统爷身上。那些也先怪异得紧,近前便认,方知是正统爷御驾亲征,神龙失水,被那一股儿蜂拥卷得去了,随驾的文武百官也被杀了个罄净,王振合苏刘二锦衣也都杀在数内。
大小诸人恨不得灭了王振一万族才好。所以胡旦、梁生都躲得象蛰虫一般。
二人睡到五更起来,胡旦穿了两截破衣,把灰搽黑了脸。
因晁住常在苏刘二家走动,恐被人认得,所以改换了妆束,同到一个僻处,寻着了梁生,说晁爷有事商议,特来接龋梁生京中无可潜住,正思量要到晁爷任内躲避些时,来得正好。梁生也换了鹑衣破帽,收拾了些细软之物,驮在晁住骑的骡上,出了城门,雇了驴子,早饭时节,到了通州任内。晁老父子见了梁生、胡旦这等褴缕,吃了一惊。说其所以,方知是这等缘故。送到书房梳洗毕,依旧换了时新巾服,从新作了揖,陪着吃饭。说及华亭的事体,原要向苏刘二锦衣求书,不知有了这等变故出来,今却再有何处门路。梁生道:“这事何难,翰林徐鞓是如今第一时宦,是胡君宠的至相知,叫胡君宠细细写封书,大爷备分礼,自己进京去求他,事无不妥。”晁老爷子喜不自胜。
吃了饭,胡旦写完了书,晁大舍收了,备了三十两叶子金,八颗胡珠,即刻到京。次日,走到徐翰林私宅门首,与了门上人十两银子,喜得那人掇凳如马走的一般,请进晁大舍见了,拆开看了胡旦的书,收了晁大舍的金珠。一面留晁大舍吃酒,一面写了两封书:一封是竟与江院的;一封是与松江府刑厅的;说:“宋曹二人的罪不敢辞,只求少入些赃,免他拷责。那孙商、晁书系诡名,免行文提审。”回送了晁大舍一幅白绫条字,一柄真金字扇,一部家刻文集,一匹梅公布。
晁大舍得书,那时三月十二日,正有好月,晁大舍还赶出了城门。将三更天气,到了通州,要钥匙开了城门,进入衙内,梁胡二人已睡久了,走到晁老卧房床沿上坐了,说了详细。晁老不肉痛去了许多东西,倒还象拾了许多东西的一般欢喜。
却说梁生、胡旦因有势要亲眷,晁家父子通以贵客介宾相待,万分钦敬。晁老呼梁生的字为安期,呼胡旦的字为君宠。
因与晁大舍结义了兄弟,老晁或呼他为贤侄,一切家人都称呼梁相公胡相公,晁夫人与珍哥都不回避的。闻说王振与苏刘两个锦衣都被杀了,正在追论这班奸臣的亲族,晁老父子这日相待梁胡两个也就冷淡一半。虽说还有徐翰林相知,也未必是真。
晁大舍见了徐翰林,皆一一如胡旦所说。梁胡两个与晁老闲叙,说起那锦衣卫各堂多有相知,朝中的显宦也还有亲眷,把梁胡二人又从新抬敬起来。算计梁胡两个且在衙内潜住,徐看京中动静。次早,十三日,与了宋其仁、曹希建每人六两路费,交付徐翰林的两封书,叫他依命投下,吃了早饭,打发去了。
十五日,衙内摆酒与晁大舍送行,收拾了许多宦贶,带回家去置买产业。老夫人将晁住夫妇叫到后面分付道:“你两个到家时,见了大婶,传说是我嘱付:大叔既房里娶了人,这也是人家常事,当初你大婶原该自己拿出主意,立定不肯,大叔也只得罢了,原不该流和心性,轻易依他。总然就是寻妾,也只寻清门静户人家女儿才是,怎么寻个登台的戏子老婆?斩眉多梭眼的,甚是不成模样!但既生米做成了熟饭,豆腐掉在灰窝里,你可吹的?你可弹的?只得自宽自解,大量着些,休要没要紧生气。凡百忍耐,等我到家,自然有处。这是五十两碎银子,与你大婶买针头线脑的使用;这是二两珠子,二两叶子金,两匹生纱,一匹金坛葛布,一匹天蓝缎子,一匹水红家绢,两条连裙,二斤绵子,你都好好收住,到家都一一交付与大婶。
我到家时,要逐件查考哩。若半点捎得不停当,合你两口子算帐!不消献勤,合你珍姨说!”晁住夫妇满口答应,收的去了。
到了次早,十六日,晁大舍合珍哥与同回的随从男女,辞了老晁夫妇,晁大舍又辞了邢皋门、袁山人、梁生、胡旦,到后堂同珍哥上的轿,众人骑上头口去了。晁大舍真是:相随多白镪,同伴有红妆。
行色翩翩壮,扬州是故乡。
倒只是难为老晁夫妇撇得孤怬冷落,大不胜情。
晁大舍携着重资,将着得意心的爱妾,乘着半间屋大的官轿,跟随着狼虎的家人,熟鸭子般的丫头仆妇,暮春天气,融和丰岁,道途通利,一路行来,甚是得意。谁知天下之事,乐极了便要生悲,顺溜得极了就有些烦恼,大约如此。晁大舍行了七百多路,到了德州,天色未及晌午,只见从东北上油油动发起云来,细雨下得一阵紧如一阵,只得寻了齐整宽绰客店歇下。吃过了午饭,雨越下得大将起来。从来说,“春雨贵如油”,这一年油倒少如了雨,一连两日不止。晁大舍叫了人买了嗄饭,沽了好酒,与珍哥玩耍解闷。
那晁住媳妇原是个凿木马脱生的,舌头伸将出来,比那身子还长一半;又是吴国伯嚭托生的,惯会打勤献浅。天老爷因他做人不好,见世报,罚他做了个破蒸笼,只会撒气。因连日下雨没事,在晁大舍、珍哥面前无般不搀话接舌。这也便索罢了,他还嫌那屄嘴闲得慌,将那日晁夫人分付的话,捎带的银珠尺头,一五一十向着珍哥晁大舍学个不了。晁大舍倒也望着他挤眼扭嘴。他学得兴动了,那里留得口住?若只依了晁夫人之分付,据实学舌,倒也是“打草惊蛇”。他却又增添上了许些,说道:“这样臭烂歪货!总然忘八顶了他跪在街上,白白送来,也怕污了门限!也还该一条棒赶得开去!为甚的容他使八百两银买这奴才?我几次要唤他出来,剥了他衣裳,剪了他头发,打一个臭死,唤个花子来赏了他去!只是衙门里不好行得。叫大奶奶休得生气,等老奶奶回家,自有处置。”
看官试想,他那做戏子妆旦的时节,不拘什么人,撏他的毛,捣他的孤拐,揣他的眼,恳他的鼻子,淫妇穷子长,烂桃歪拉骨短,他偏受的,如今养成虼蚤性了,怎么受得这话?随即碰掉了鬏髻,松开了头发,叫皇天、骂土地、打滚、碰头,撒泼个不了。店家的妇女,邻舍的婆娘,围住了房门看;走堂的过卖,提壶的酒生,站住了脚,在店后边听。亏他自己通说得脚色来历明明白白的。那些听的人倒也免得向人打听。晁大舍、晁住都齐向晁住媳妇埋怨。晁住媳妇自己觉得惶恐。
珍哥足足哭叫了半夜,次早住了雨,直一路绪绪叨叨的嚷骂到家。那些跟回去的家人那养娘仆妇倒也都有去后边见计氏的。晁住将晁夫人嘱咐的话一一说了,又将晁夫人捎去的物事一一交付明白。计氏问了公婆的安否,看了那寄去书信,号天搭地的哭了一场,方把那银子金珠尺头收进房内去了。
到了次日,珍哥向晁住要捎来与计氏的这些东西。晁住道:“从昨日已是送到后边交与大奶奶了。”珍哥虽也是与晁住寻趁了几句,不肯与他着实变脸,只是望着晁大舍沉邓邓的嚷,血沥沥的咒。晁大舍虽极是溺爱,未免心里也有一二分灰心的说道:“你好没要紧!咱什么东西没有!娘捎了这点子东西与他,你就希罕的慌了!”珍哥道:“我不为东西,只为一口气。
怎么我四双八拜的磕了一顿头,公母两个伙着拿出二两银来丢己人?那天又暖和了,你把那糊窗户的嚣纱着上二匹,叫下人看着,也还有体面;如今人在家里,捎这们些东西与他。我有一千两,一万两,是我自家的,我要了来,没的我待收着哩!
我把金银珠子撒了!尺头裂的碎碎的烧了!”晁大舍道:“你姜五老婆好小胆!咱娘捎给他的东西,你洒了裂了,好象你不敢洒不敢裂的一般。那计老头子爷儿两个不是善的儿,外头发的话很大着哩!就是咱娘的性儿,你别要见他善眉善眼的。他千万只是疼我,他要变下脸来,只怕晁住媳妇子那些话,他老人家也做的出来。你差不多儿做半截汉子儿罢了,只顾一头撞倒南墙的!”镇压了几句,珍哥倒渐渐灭贴去了。可见人家丈夫,若庄起身来,在那规矩法度内行动,任你什么恶妻悍妾也难说没些严惮。珍哥这样一个泼货,只晁大舍吐出了几句象人的话来,也未免得的“隔墙撩胳膊”,丢开手,只是慢慢截短拳,使低嘴,行狡计罢了。
接说城县里有个刘游击。那刘游击的母亲使唤着一个丫头,唤作小青梅,年纪十六岁了,忽然害起干血痨来,这个病,紧七慢八,十个要死十一个。那刘夫人狠命把他救治。他自己也许下:若病好了,情愿出家做了姑子,果然“药医不死病,佛度有缘人”。一个摇响环的过路郎中,因在大门下避雨,看门人与他闲白话,说到这干血痨病症救不活的。那郎中道:“这病也有两样:若是那禀赋虚怯,气血亏损极了,就如那枯井一般,凭你淘,也是没水的。若是偶因气滞,把那血脉闭塞住了,疏通一疏通,自然好了。怎便是都治不得?”看门人因把小青梅的病与他商议。他说:“等我看一看;若治得,我方敢下药。”看门人进去对刘夫人说了,叫青梅走到中门口,与那郎中看视。郎中站了,扯出青梅的手来诊了脉,又见那青梅虽是焦黄的脸,倒不曾瘦的象鬼一般,遂说道:“这病不打紧。一服药下去,就要见效。”那刘夫人在门内说道:“脱不了这丫头没有爹。你若医得好他,我与他替你做一件紫花梭布道袍,一顶罗帽,一双鞋袜。你有老伴没有?若有,再与他做一套梭布衫裙。就认义了你两口子为父母。”那郎中喜得满面添花。刘夫人封出二百钱来做开药箱的利市。郎中道:“这位姐姐既要认我为父,怎好收得这礼?”刘夫人道:“不多的帐,发市好开箱。”那郎中方才收了,取出一包丸药来,如绿豆大,数了七丸,用红花桃仁煎汤,食远服下。一面收拾了饭,在倒座小厅里管待那郎中。一面煎中了药引,打发青梅吃了药。待了一钟热茶的时候,青梅那肚里渐渐疼将起来,末后着实疼了两阵,下了二三升焌黑的臭水。末后下了些微的鲜红活血。与郎中说知。郎中道:“这病已是好了,忌吃冷水、葱蒜生物。再得内科好名医十帖补元气的煎药,就渐壮盛了。”
从此以后,青梅的面渐觉不黄了,经脉由少而多,也按了月分来了。刘夫人果然备了衣鞋,叫人领了青梅,拜认那郎中做了父母。他因自己发愿好了病要做姑子,所以日日激聒那刘夫人。那刘夫人道:“那姑子岂是容易做的?你如今不曾做姑子,只道那姑子有甚好处。你做了姑子,嫌他不好,要还俗就难了!待你调养的壮实些,嫁个女婿去过日子,就一件本等的事。”这刘夫人说得也大有正经。谁知青梅的心里另有高见,他说:“我每日照镜,自己的模样也不十分的标致,做不得公子王孙的娇妻艳妾。总然便做了贵人的妾媵,那主人公的心性,宠与不宠,大老婆的心肠,贤与不贤,这个真如孙行者压在太行山底下一般,那里再得观音菩萨走来替我揭了封皮,放我出去?纵然放出来了,那金箍儿还被他拘束了一生,这做妾的念头是不消提起了。其次还是那娼妓,倒也着实该做,穿了极华丽的衣裳,打扮得娇滴滴的,在那公子王孙面前撒娇卖俏,日日新鲜,中意的,多相处几时,不中意的,头巾掉在水里,就开了交,倒也有趣。只是里边也有不好处:接不着客,老鸨子又要打;接下了客,拿不住他,老鸨子又要打。到了人家,低三下四叫得奶奶长,奶奶短,磕头象捣蒜一般,还不喜欢,恰象似进得进门,就把他汉子哄诱去了一般。所以这娼妓也还不好。除了这两行人,只是嫁与人做仆妇,或嫁与觅汉做庄家,他管得你牢牢住住的,门也不许走出一步。总然看中两个汉子,也只赖象磕瓜子罢了。且是生活重大,只怕连自己的老公也还不得搂了睡个整觉哩!寻思一遭转来,怎如得做姑子快活?就如那盐鳖户一般,见了麒麟,说我是飞鸟;见了凤凰,说我是走兽;岂不就如那六科给事中一般,没得人管束。但凡那年小力壮,标致有膂力的和尚,都是我的新郎,周而复始,始而复周。这不中意的,准他轮班当直,拣那中支使的还留他常川答应。这还是做尼姑的说话,光着头,那俗家男子多有说道与尼姑相处不大利市,还要从那光头上跨一跨过。若是做了道姑,留着好好的一头黑发,晚间脱了那顶包巾,连那俗家的相公老爹、举人秀才、外郎快手,凭咱拣用。且是往人家去,进得中门,任你甚么王妃侍长,奶奶姑娘,狠的、恶的、贤的、善的、妒忌的、吃醋的,见了那姑子,偏生那喜欢,不知从那里生将出来:让吃茶、让吃饭、让上热炕坐的、让住二三日不放去的,临行送钱的、送银子的、做衣服的、做包巾的、做鞋袜的、舍幡幢的、舍桌围的、舍粮食的、舍酱醋的,比咱那武城县的四爷还热闹哩!还有奶奶们托着买人事,请先生,常是十来两银子打背弓。我寻思一遭儿,不做姑子,还做什么?凭奶奶怎么留我,我的主意定了,只是做姑子!若奶奶必欲不放我做姑子,我只得另做一样罢了。”众伙伴道:“你还要做甚么?”青梅道:“除了做姑子,我只做鬼罢了!”众人你一言,我一语,都对着刘夫人学了。刘夫人道:“我就依着这个风妮子,叫他做姑子!我就看着他要和尚、要道士,叫官拶不出尿来哩!你教他看往咱家走动这些师傅们,那一个是要和尚要道士的?你叫他指出来!”伙伴道:“俺们也就似奶奶这话问他来,他说,往咱家来的这些师傅们,那一个是不要和尚不要道士的?你也指出来!”刘夫人道:“了不的,了不的,这丫头风了!毁谤起佛爷的女儿们来了!不当家,不当家,快给他做道袍子,做唐巾,送他往南门上白衣庵里与大师傅做徒弟去!”拿黄历来看,四月八就好,是洗佛的日子。赶着那日,买了袍,办了供,刘夫人自己领了青梅,坐轿到了庵里。大师傅收度做了徒弟。
上面还有一个姓桂的师兄,叫做海潮,因此就与青梅起名海会。
谁知自从海会到庵,妨克得大师傅起初是病,后来是死,单与那海潮两兄弟住持过活。海会没了师傅,又遂了做姑子的志向,果然今日尚书府,明朝宰相家,走进走出。那些大家奶奶们见了他,真真与他算计的一些不差,且又不消别人引进,只那刘家十亲九眷,也就够他周流列国,辙环天下,传食于诸侯了。晁家新发户人家,走动是不必说了。就是计氏娘家,虽然新经跌落,终是故旧人家。俗话说得好:“富了贫,还穿三年绫。”所以他还不曾堵塞得这姑子的漏洞。这海会也常常走到计家,这将近一年,因晁大舍不在家中,往计氏家走动,觉得勤了些,也不过是骗件把衣裳,说些闲话,倒也没有一些分外的歪勾当做出来。后边又新从景州来了一个尼姑,姓郭,年纪三十多岁,白白胖胖,齐齐整整的一个婆娘,人说他原是个娼妇出家。其人伶俐乖巧,能言会道,下在海会白衣庵里。海会这些熟识的奶奶家,都指引这郭尼姑家家参拜。因海会常往计氏家去,这郭尼姑也就与计氏甚是说得来。谁说这郭尼姑是个好人,件件做的都是好事!但是这个秃婆娘伶俐得忒甚,看人眉来眼去,占风使帆。到了人家,看得这位奶奶是个邪货,他便有许多巧妙领他走那邪路;若见得这家奶奶是有正经的,他便至至诚诚,妆起河南程氏两夫子的嘴脸来,合你讲正心诚意,说王道迂阔的话,也会讲颜渊清目的那半章书,所以那邪皮的奶奶满口赞扬他,就是那有道理有正经的奶奶越发说他是个有道有行的真僧,只在这一两日内,就要成佛作祖的了。那个计氏只生了一段不贤良降老公的心性。那狐精虽说他前世是一会上的人,却那些兴妖作怪、争妍取怜、媚惑人的事,一些不会;所以晁大舍略略参商即便开手,所以一些想头也是没有的。郭尼姑虽然来往,那邪念头入不进去。
珍哥听了晁住娘子这些话,虽然没了法,不做声了,正还兜着豆子,只是寻锅要炒哩。恰好那时六月六日中门内吊了绳,珍哥看了人正在那里晒衣裳,只见海会在前,郭尼姑在后,从计氏后边出来,往外行走。珍哥大惊小怪叫唤道:“好乡宦人家!好清门静户!好有根基的小姐!大白日赤天晌午,肥头大耳躲的道士,白胖壮实的和尚,一个个从屋里出来!俺虽是没根基、登台子、养汉接客,俺只拣着那象模样的人接!象这臭牛鼻子臭秃驴,俺就一万年没汉子,俺也不要他!”嚷乱得不休。
晁大舍正在西边亭上昼寝,听得这院里嚷闹,楞楞睁睁趴起来,趿了鞋走来探问。珍哥脱不了还是那些话数骂不了,指着晁大舍的脸,千忘八、万乌龟,还说:“怎么得那老娘娘子在家,叫他看看好清门静户的根基媳妇才好!这要是我做了这事,可实实的剪了头发,剥了衣裳,赏与叫花子去了,还待留我口气哩!”晁大舍道:“是真个么?大晌午,什么和尚道士敢打这里大拉拉的出去?”珍哥道:“你看这昏君忘八!没的只我一个见来?那些丫头媳妇子们正在天井晒衣裳,谁是没见的?”晁大舍问众人,也有雌着嘴不做声的,也有说道:“影影绰绰,可不是个道士和尚出去了?”也有说道:“那里是道士?是刘游击家的小青梅。”晁大舍道:“小青梅如今做了姑子,长的凶凶的,倒也象个道士。那个和尚可是谁?”回说道:“那和尚不得认的,和青梅同走,只怕也只是个姑子。”珍哥道:“呸!只怕你家有这们大身量肥头大脑的姑子!”晁大舍道:“不消说,小青梅这奴才,惯替人家做牵头。一定牵了和尚,妆做姑子进来了!快叫门上的来问!”
那日轮该曲九州管门,问他道:“一个道士,一个和尚,从多咱进到后头?方才出去,你都见来没有?”曲九州道:“什么道士和尚!是刘奶奶家的小青梅和个姑子从饭时进到大奶奶后边去了,刚才出来。若是道士和尚,我为甚么放他进来?”
晁大舍道:“那道士是小青梅,不消说了。那姑子可是谁?脱不了咱城里这些秃老婆,你都认的。刚才出去的可是谁?”曲九州想了一想道:“这个姑子不得认的,从来也没见他。”珍哥又望着曲九州哕了一口,骂道:“既不认的他,你怎就知他是个姑子?你摸了他摸!”曲九州道:“没的是和尚,有这么白净?这们富态?”珍哥道:“若黑越越的穷酸乞脸,倒不要他了!”晁大舍跳了两跳道:“别都罢了!这忘八我当不成!
快去叫了计老头子爷儿两个来!”
去不多时,把老计父子二人,只说计氏请他说话,诓得来家。晁大舍让进厅房坐定,老计道:“姐夫来家,极待来看看,也没脸来。说小女叫俺父子说话,俺到后边。”晁大舍道:“不是令爱请你,是我请你来,告诉件事。”老计道:“告诉甚么?只怕小女养了汉子,替姐夫挣上忘八当了。”晁大舍道:“不是这个,可说甚么?你倒神猜,一猜一个着。”遂将小青梅牵着个白胖齐整和尚,大饭时进去,大晌午出来,人所共见的话说了。又说:“你女诸凡不贤惠,这是人间老婆的常事,我捏着鼻子受,你的女儿越发干起这事来了!俺虽是取唱的,那唱的入门为正,甚是尊尊贵贵的。可是《大学》上的话:‘非礼不看,非礼不听,非礼不走,非礼不说。’替我挣不上忘八。你那闺女倒是正经结发,可干这个事!请了你来商议,当官断给你也在你,你悄悄领了他去也在你。”
那老计从从容容的说道:“晁大官儿,你消停。别把话桶得紧了,收不进去。小青梅今日清早合景州来的郭尼子从舍侄那院里出来,往东来了,一定是往这里来了。那郭姑子穿着油绿机上纱道袍子,蓝趿子,是也不是?没的那郭姑子是二尾子,除了一个屄,又长出一个屌来了?咱城里王府勋臣、大乡宦家,他谁家没进去?没的都是小青梅牵进和尚去了?你既说出来了,这块瓦儿要落地。你想你要说收兵,你就快收兵。小女也没碍着你做甚么!这二三年也没叫你添件衣裳,吃的还是俺家折妆奁地内的粮食。你待要合我到官,我就合你到官讲三句话!”
计大舅随口接道:“爹,你见不透,他是已把良心死尽了!算记得就就的,你要不就他,他一着高低把个妹子断送了!他说要休,就叫他休!咱家里也有他吃的这碗饭哩!家里住着等,晁大爷晁大娘可也有个回来的日子,咱合那知书达礼的讲,咱如今和他说出甚么青红皂白来?你说合他到官,如今那个官是包丞相?他央探马快手送进二三百两银去,再写晁大爷的一封书递上,那才把假事做成真了。爷儿两个告状,死了儿,这才死了咱哩!晁大相公,任凭你主张。你待说休俺妹子,你写下休书,我到家拾掇座屋,接俺妹子家去,这有什么难处的事!
你乡宦人家开口就说到官,你不知道,俺这光棍小伙子听说见官说唬得溺醋哩!”老计道:“走!咱到后边问声你妹子去!”
同到后边。
谁知前边反成一块,后边计氏还象做梦的一般。老计父子告诉了此事,把个计氏气得发昏致命,口闭牙关,几乎死去。
待了半晌,方才开口说道:“我实养着和尚来!只许他取娼的,没的不许我养和尚?他既然撞见,不该把那和尚一把手拉住?
怎么把和尚放的走了?既是没有和尚了,别说我养一个和尚,我就养十个和尚,你也只好干瞪着眼生气罢了!教他写休书,我就走!留恋一留恋,不算好老婆!爹和哥,你且家去,明日早些来,咱说话。”老计父子就出来了。
到了大门,只见对门禹明吾合县里直堂的杨太玄在门口站着,商量着买李子,看见老计,作揖说道:“计老叔,少会!
来看晁大哥哩?”计老气得喘吁吁的,怎么长,怎么短,“如今写了休书,要休小女。俺如今到家拾掇座屋,接小女家去。”
禹明吾道:“这可是见鬼!甚么道士和尚!我正送出客来,看见海会合郭姑子从对门出来,他两个到跟前,打了个问心待去,叫我说:‘那海会师傅他有头发,不害晒的慌。郭师傅,你光着呼子头,我们赤白大晌午没得晒哩,快进家去吃了晌饭,下下凉走。’如今正在家里吃饭哩!这晁大哥可是听着人张眼露睛的没要紧!”那直堂的杨太玄接说道:“大爷一象有些不大自在晁相公一般。”禹明禹道:“是因怎么?”杨太玄道:“若是由学里纳监的相公们,旧规使帖子。若是白衣纳监,旧规使手本。昨日晁相公使帖子拜大爷,大爷看了看,哼了一声,把帖子往桌子底下一推,也没说什么,礼也通没收一点儿。”
正说着,只见计氏蓬松了头,上穿着一件旧天蓝纱衫,里边衬了一件小黄生绢衫,下面穿一条旧白软纱裙,手里拿了一把白晃晃的匕首,从里面高声骂到大门里面,道:“忘八!淫妇!你出来!咱同着对了街坊上讲讲!俺虽是新搬来不久,以先的事,列位街坊不必说了。自忘八领了淫妇到任上去,将近一年,我在家养和尚、养道士,有这事?没这事?瞒不过列位街坊的眼目。方才那海姑子郭姑子来家走了走,说我大白日养着道士和尚,叫了俺爹合俺哥来,写了休书休我!列位听着!
这海姑子郭姑子,咱城大家小户,他谁家没去?没的都是和尚道士来!我也顾不得的甚么体面不体面,同着列位高邻,同过往的乡里说个明白,我死了,好替俺那个穷老子穷哥做做证见。
贼忘八!你怎么撞见道士和尚从我屋里出来,你也出来同着街里说个明白!你杀我,休我,你也有名,你没的缩着头就是了!
我不合淫妇对命,我嫌他低搭!我只合贼忘八说个明白,对了命!”还要往街上跑出去。
那个看门的曲九州跪在地下,两只手左拦右遮,叩头央阻。
珍哥把中门关顶得铁桶相似,气也不喘一声。晁大舍将身闪在二门里面,只叫道:“曲九州!拦住你大奶奶,休叫他出到街上!”那走路的人见了这等一个乡宦大门内一个年少妇女撒泼,也只道是甚么外边的女人,有甚不平,却来上落,谁知就是晁大舍的娘子,立住了有上万的人。禹明吾道:“我们又不好上前劝得,还得计老叔计大哥去劝晁大嫂回里面去。你两家都是甚么人家?成甚体面?”老计道:“看这光景是势不两立了,我有甚么脸嘴去劝他?”
那海姑子郭姑子在禹明吾家里吃了饭,听见了这个缘故,夹了屁股出后门一溜烟去了。禹明吾跑到高四嫂家说道:“对门晁大嫂家里合气罢了,跑出大街上来,甚不成体面。俺男子人又不好去劝他,高四嫂,还得你去劝他进去。别人说不下他了。”高四嫂道:“我从头里要出去看看,为使着手拐那两个茧,没得去。”一面提了根生绢裙穿着往外走,来到前面戳了两拜。那计氏生着气,也只得还了两礼。高四嫂道:“望!好晁大婶,咱做女人的自己不先占个高地步,咱这话也说的响么?
凭大官人天大不是,你在家里合他打下天来,没人管的你。一个乡宦人家娘子,住着这们深宅大院,恐怕里边嚷不开,你跑到大街上嚷?他男子人脸上有狗毛,羞着他甚么?咱做女人的可也要顾体面!你听着我说,有话家里去讲,我管叫他两个替你陪礼。我叫他替你磕一百个头,他只磕九十九个,我依他住了,我改了姓不姓高!好晁大婶,你听着我说,快进去!这大街上不住的有官过,看见围着这们些人,问其所以,那官没见大官人他两个怎么难为你,只见你在街上撒泼,他官官相为的,你也没帐,大官人也没帐,只怕追寻起他计老爷和他计舅来,就越发没体面了。”
计氏听了这话,虽然口里强着,也有些知道自己出来街上撒泼的不是,将计就计,被那高四嫂一面说,一面推到后边去了,向着高四嫂,通前彻后告诉了一遍。高四嫂道:“有数的事,合他家里理论,咱别分了不是来。”悄悄对着计氏耳朵道:“只这跑到街上去骂,这件事也就休得过。”说着起来,又拜了两拜,说道:“阻并阻并。”去了。
计氏虽然今宵暂且休兵,再看明朝胜负。
第九回 匹妇含冤惟自缢 老鳏报怨狠投词
丧国亡家两样人,家由嬖妾国阉臣。
略生巧计新离旧,用点微言疏间亲。
贤作佞,假成真,忠良骨肉等灰尘。
被他弄死身无悔,空教旁人笑断龈!
高四嫂将晁大嫂劝进后边家内,三句甜,两句苦,把计氏劝得不出街上撒泼了。晁大舍自己心里也明知出去的原非和尚,小珍哥是瞎神捣鬼、捕影捉风的;但一来不敢别白那珍哥,二来只道那计氏是降怕了的,乘了这个瑕玷,拿这件事来压住他,休了他,好离门离户,省得珍哥剌恼,好叫他利亮快活,扶他为正。不料老计父子说出话来,茁茁实实的没些松气。计氏是有性气的妇人,岂是受得这等冤屈的!所以晁大舍倒“蜡枪头戳石块,卷回半截去了”。
但那计氏岂肯善罢干休,算计要把珍哥剁成肉酱,再与晁大舍对了性命。又转想道:“我这等一个身小力怯的妇人,怎有力量下得这手?总然遂了志,女人杀害丈夫,不是好事。且万一杀了他,自己死不及,落了人手,这苦便受不尽了。但只这个养道士和尚的污名,怎生消受!”展转寻思道:“命是毕竟拚他不成的,强活在这里也甚是无为。就等得公婆回来,那公婆怎替我遮蔽得风雨?总不如死了倒也快活。……”定了九分九厘的主意。
适值老计爷儿两个先到了前边,传与晁大舍道:“休书写了不曾?我来领闺女回去。”晁大舍推说着了气恼,病倒在床,等身子好了再商议罢。老计道:“只怕不早决断了这事,不止于和尚道士要来,忘八戏子都要来哩!”一边说着,走进计氏后头去了。计氏问道:“昨高四婆子说我昨日嚷的时节,爷和哥还在对门合禹明吾说话来?”老计道:“可不正合禹明吾说着这件事,你就出去了。”计氏道:“禹明吾说什么来?”老计道:“海姑子合郭姑子从你这里出去,擦着禹明吾送出客来。
禹明吾还说:‘这们毒日头,你两个没得晒么?’让到家,歇了凉去。您这里反乱,那两个姑子正还在禹明吾家吃饭哩。”
计氏从房里取出一包袱东西来,解开放在桌上,说道:“这是五十两银子,这是二两叶子金,这是二两珠子,俱是昨日俺婆婆捎与我的。爹与我捎的家去,等我到家交与我。这三十两碎银子是我这几年攒的,这是一包子戴不着的首饰:两副镯子合两顶珍珠头箍,合这双金排环。哥与我捎的家去,也替我收着。把这匹蓝段子快叫裁缝替我裁件大袖衫子;这一匹水红绢,叫裁缝替我裁个半大袄,剩下的,叫俺嫂子替我做件绵小衣裳,把这二斤丝绵絮上;剩下的,哥也替我收着,明日赶晌午送给我,我好收拾往家去。”老计道:“这们数伏天,你做这冬衣裳做甚么?”计氏道:“你这句话就躁杀我!你管我做甚么?我不快着做了衣裳带回家去,你爷儿两个穷拉拉的,当了我的使了,我只好告丁官儿罢了!我别的零碎东西,待我收拾在柜里,您明日着人来抬。做衣裳要紧,不留您吃饭罢。”
打发老计父子去了,在房收收拾拾,恰象真个回去一般,又发出了许多衣裳,一一都分散与伏事的这些养娘。养娘道:“奶奶没要紧,把东西都表散了。大爷说道要休,也只要快活嘴罢了。老爷老奶奶明媒正礼与大爷娶的正头妻,上边见放着老爷老奶奶,谁敢休?就是大爷休了大奶奶,你也不敢回去!”计氏道:“依您这们说起来,凭着人使棍往外撵,没的赖着人家罢?”养娘道:“自然没人敢撵。”计氏又叫丫头从床下拉出那零碎攒的一捆钱来,也都分与那些伏事的女人,说道:“与你们做个思念。”众养娘道:“就是奶奶回去住些时,也只好把这门锁了,我们跟去服事奶奶,难道又留个火烟在这里?”
计氏道:“我也不带你们去,你们也自然去不的。”说到中间,一个个都哭了。
天约有辰牌时分,等庄上柴不送到,还不曾做得早饭,计氏自己把那顶新轿拆下几扇,烧锅做饭,又把那轿杠都用火烧的七断八截的。养娘道:“可惜的。烧了那旧轿,坐这顶新轿,却不好么?”计氏道:“我休了,不是晁家人了,怎好坐晁家的轿?”晁大舍打听得计氏收拾要回娘家去,倒也得计的紧,但又不知他几时回去。
到了六月初八日晌午,老计父子果然做了衣裳,一一完备,用包袱包了,送与了计氏,又唤了几个人来抬计氏的箱栊。计氏止挟出四个大包袱捎回,说道:“我想这几件破柜旧箱值得几个铜钱,被街坊上看见,说你抵盗他的东西,不希罕他的罢了!”老计道:“你说的甚是。”计氏道:“我还不曾收拾得完,大约只好明日回来。你爷儿两个明早且不要来,等我有人去唤你,方来接我。天气热,要速速打发我进房里去,等我进了房,你有话再说不迟。昨日捎去那些东西要用便用,再不可把我卖钱使了!”老计道:“听你这话,你莫非寻思短见?你若果然做出这事来,莫说他财大势大,我敌他不过,就是敌得他过,他终没有偿命的理!你千万听我说!”又再三劝解了一通,去了。又用那轿做柴烧,吃了午饭。
傍晚,计氏洗了浴,点了盘香,哭了一大常大家收拾睡了。那些服事的婆娘死猪一般睡去。计氏起来,又使冷水洗了面,紧紧的梳了个头,戴了不多几件簪环戒指,缠得脚手紧紧的;下面穿了新做的银红锦裤,两腰白绣绫裙,着肉穿了一件月白绫机主腰,一件天蓝小袄,一件银红绢袄,一件月白缎衫,外面方穿了那件新做的天蓝段大袖衫,将上下一切衣裳鞋脚用针钱密密层层的缝着。口里含了一块金子,一块银子,拿了一条桃红鸾带,悄悄的开出门来,走到晁大舍中门底下,在门桄上悬梁自缢。消不得两钟热茶时候:半天闻得步虚声,隔墙送过秋千影。
计氏在外面寻死,晁大舍正枕边与珍哥算计说:“这是天不容他。我倒说休不成了,他却自己没有面目,要回娘家去祝等他去了,把那后边房子开出到后门去,赁与人祝一来每月极少也有三四两房钱,二来又严紧些。”
两人你一言,我一语,说得快活得紧,到了黎明,叫丫头起去开门,好放家人媳妇进宅做饭。那丫头把门一开,大叫了一声,倒在地下,再做声不出了。晁大舍道:“小夏景,因甚的大叫?”问了好几声,那丫头慌慌张张跑来说道:“我开了门,一象个媳妇子扳着咱那门桄打滴溜哩!”晁大舍道:“你就不认得是谁?”丫头道:“我只一见就唬杀了,那里认得是谁!”晁大舍道:“那媳妇子如今在那里?”丫头道:“如今还在门底下,没去哩。”晁大舍一骨碌爬起来,提上裤,趿了鞋,跑着往外,说道:“不好!后头计家的掉杀了!”到跟前看了一看,一点猜得不差,使手摸了摸口,冰凉的嘴,一些油气儿也没了。
晁大舍慌了手脚,连忙叫起家人们来,叫把计氏解下,送到后边停放。七手八脚,正待乱解,倒是家人李成名说道:“不要解!快请计老爷父子来看过,才好卸尸,不过是吊死。若是解下停放着,昨日好好的个人,怎会今早就死了?说咱谋死,有口也难分。快着人请计老爷合计大舅!叫珍姨寻个去处躲躲,休在家里,看他家女人们来番着了,吃他的亏。”那时小珍哥平时威风已不知都往那里去了,拢了拢头,坎上个鬏髻,穿着一领家常半新不旧的生纱衫子,拖拉着一条旧月白罗裙,拉拉着两只旧鞋。两个养娘敲开了禹明吾的门,把珍哥送进去了。
计老头睡到四更天气,只是心惊肉跳,睡不着;直到五更将尽方才合眼。只见计氏就穿着这做的衣裳,脖子缠着一拖罗红带子,走到跟前,说道:“爹,我来了,你只是别要饶那淫妇!”老计唬了一身冷汗。方才醒转,只见那计大官跑到老计窗下,说道:“爹,你快起来!俺妹子一定死了!做的梦不好!”说起来,合老计的梦半星儿不差。爷儿两个都叫唤了两声。
正梳着头,只见晁家的一个家人,外边敲得门一片声响,说:“大奶奶在家中痰,请老爷合大舅快去哩!”老计道:“方才你大奶奶穿着天蓝大袖衫子,脖子拖拉着一根红带子,已是到了我家了。我就去。”火急梳上了头,合计大官两步只作了一步跑到晁家,只见计氏正在晁大舍住房门上提浮梁线哩。
父子放开喉咙大叫唤了一顿,老计扯着晁大舍碰了一顿头。晁大舍这时也没了那些旺气,只是磕头赔礼,声声说是快刀儿割不断的亲眷,只叫看他爹的分上。计老头又进去寻那珍哥不着,急得暴跳。
谁想到了这个时节,晁大舍相鼻涕一般,是不消说得;连那些狼虎家人,妖精仆妇,也都没个敢上前支手舞脚的。计大官道:“爹,你早作主好来,如今妹子死子,你才做主,迟了,枉自伤了亲戚们的和气。就不为妹夫,也看晁大爷公母两个的分上。你只管这样,是待怎的?这们大热天,这是只管挂着的!”老计想起计氏嘱咐,说天气热,叫速速打发他进房去,待进了房说话不迟,晓得儿子是“大轴子裹小轴子,画里有画”的了,就依了儿子,束住口不骂了,也束住手不撩东挝西的了。
计大官道:“这使不的别人上前,妹夫,你来抱着,待我上头解绳,收拾停放的所在。”晁大舍道:“咱可停在那里?
不然,还停在他住的明间里罢。”计大官道:“妹夫,你没的说!家有长子哩,是你家的长儿媳妇,停在后头,明日出殡,也不好走;开了正房,快打扫安停泊床!快叫媳妇子们来抬尸!”果然抬到正房明间,停泊端正。
计大官道:“家里有板没有?”晁大舍道:“家里虽有收下的几付,只怕用不过。”计大官道:“妹夫自己忖量,要差不多,就使了也罢;要是念夫妻情分一场,叫人快买去!”晁大舍道:“就央大舅领着人往南关魏家看付好的罢。”正说道,偏那些木匠已都知道,来了,跟到板店,一付八十两的,一付一百七十两的,一付三百两的。计大官道:“俺妹子虽是小人家闺女,却是大人家的娘子,也称的这付好板。”讲了二百二十两银子。八个木匠自己磕了三十两的拐,又与计大官圆成了三十两谢礼,板店净情一百六十两。雇了十来个人,扛的扛,抬的抬。到了宅内,七手八脚,就做起来。
晁大舍见计大官说话圆通,倚了计大官为靠山一般。莫说这板是二百二十两,就是一千两也是情愿出的。午后做完了,里面挂了沥青。原来冤屈死的尸首是不坏的,放在傍晚,一些也没有坏动。虽是掉死,舌头也不曾伸出,眼睛也不曾突出,倒比活的时节去了那许多的杀气,反是善眉善眼的。计老只因漂荡失了家事,原是旧族人家,三四个亲侄也还都是考起的秀才,房族中也还有许多成体面的人家,这时计家里外的男妇也不下二百多人,都来看计氏入了敛,停在正房明间,挂上白绫帐面,供上香案桌帏。
一切停当,计大官跪下谢了他计家的本族,起来说道:“我的妹子已是入了房了,咱可乱哄一个儿!”外边男人把晁大舍一把揪番,采的采,撏的撏,打桌椅,毁门窗,酒醋米面,作贱了一个称心。一伙女人,拿棒捶的、拿鞭子打的,家前院后,床底下,柴垛上,寻打珍哥不着,把他卧房内打毁了个精光,叫晁大舍同了计家众人跪在当面写立服罪求饶文书。写道:立伏罪文约晁源,因娶娼妇珍哥为妾,听信珍哥谗言,专常凌逼正妻计氏,不与衣食,囚囤冷房,时常殴辱。本月初六日,因计氏容海姑子郭姑子到家,珍哥诬执计氏与道士和尚有奸,挑唆晁源将计氏逼打休弃。计氏受屈不过,本日夜,不知时分,用红鸾带在珍哥门上掉死。今蒙岳父看亲戚情分,免行告官。
晁源情愿成礼治丧,不得苟简。六月初八日,晁源亲笔。
将文书同众看过,交付计老收了。计大官道:“且叫他起去!还用着他发送妹子哩!留着咱慢慢的算帐!”摆上酒来,请了对门禹明吾来陪。禹明吾道:“计老叔,听我一言:论令爱实死的苦,晁大哥也极有不是。但只令爱已是死了,令爱还要埋在他家坟里,况您与晁老叔当初那样的亲家,比哥儿弟儿还不同,千万看他老人家分上,只是叫晁大哥凡百的成礼,替令爱出齐整殡,往后把这叫骂的事别要行了。”计老道:“禹大哥,你要不说俺那亲家倒还罢了,你要说起那刻薄老獾儿叨的来,天下也少有!他那做穷秀才时,我正做着那富贵公子哩!
我那妈前的周济,咱别要提他!只说后来做了亲家起到他做了官止,这几年里,吃是俺的米,穿是俺的绵花,做酒是俺的黄米,年下蒸馍馍包偏食是俺的麦子,插补房子是俺的稻草:这是刊成板,年年进贡不绝的。及至你贡了,娶了小女过门,俺虽是跌落了,我还竭力赔嫁,也不下五六百金的妆奁。我单单剩了四顷地,因小女没了娘母子,怕供备不到他,还赔了一顷地与小女。后来他往京里廷试,没盘缠,我饶这们穷了,还把先母的一顶珠冠换了三十八两银子,我一分也没留下,全封送与他去。他还把小女的地卖了二十亩,又是四十两。才贡出来了,从监候选也将及一年,他那一家子牙查骨吃的,也都是小女这一顷地里的。如今做了乡宦了,有了无数的钱了,小轻薄就嫌媳妇儿丑,当不起他那大家;老轻薄就嫌亲家穷,玷辱了乡宦,合新亲戚们坐不的。——从到华亭,这差不多就是五年,他没有四指大的个帖儿,一分银子的礼物,捎来问我一声!”
禹明吾道:“据计老叔说将起来,难道晁老叔为人果然如此?”
计老道:“好禹大哥,我没的因小女没了,就枉口拔舌的纂他!
我同着这们些亲戚,合他家的这们些管家们都听着。枉说了人,也不当家!他爷儿们的刻薄也不止在我身上,咱城里他那些旧亲戚,他管甚么有恩没恩,他认的谁来?袁万里家盖房,他一个乡宦家,少什么木头?他没的奉承他,送他二十根大松梁!
他不收,你再三央及着他!袁万里说:‘你要收我的价,我收你的木头;你如不肯收价,这木头我也不好收的。’送了四十两银子,晁大官儿收了。论平价,这木头匀滚着也值五六两一根。昨日袁万里没了,说他该下木头根,二百银三百银掐把着,要连他夫人合七八岁的孩子、管家,都是呈子呈着。这人做不出来的事!禹大哥,你是知道的。”禹明吾说:“这件事晁大哥也没得了便宜,叫大爷己了个极没体面。这事晁大叔也不得知道,是晁大哥干的。”计老道:“这是晁亲家不知道的事,别提。我再说一件晁亲家知道的事。那一年得罪着辛翰林,不应付他夫马,把他的‘龙节’都失落了。辛翰林复命要上本参,刚撞着有他快手在京,听见这事,得七八百两银子按按,咱县里郑伯龙正在京里做兵马,快手合他商议。郑伯龙道:‘亏你打听,这事上了本还了的哩!一个封王的符节,你撩在水里,这是什么玩!用银子咱刷括。’那郑伯龙把自家见有的银子,银酒器,首饰,婆子合儿妇物珠箍,刷括了净,凑了八百两银子,把事按住了;后来零碎把银子还了,他也没收一厘一分的利钱。后来郑伯龙干陛,也向他借八百两银子,写了两张四百两的文约。他把文约诓到手里,银子又没给他。过了一年,晁大官儿拿着文书问他要银子,叫郑伯龙要合他开老爷庙里发牒哩,说誓哩,才丢开手了。京里数起来的东西,什么是不贵的?
这几年差往京去的,一去就是五六个,七八个,都在郑伯龙家管待,一住就是两三月。晁大官儿自己去了两三遭,都在郑伯龙家安歇,每日四碟八碗的款待。待要买什么东西,丢个四指大的帖子与他,一五一十的买了捎将来。昨郑伯龙回到家,晁大官儿连拜也没拜他拜,水也没给他口喝!他那年京里坐监,害起伤寒来,咱县里黄明庵在京,就似他儿一般,恐怕别人不用心,昼夜伏事了他四十日。新近往通州去看他,送了他大大的二两银,留吃了一顿饭,打发的来了,恼的在家害不好哩!”
告诉不了。大家都起来散了。
晁大官被计家的人们采打了一顿,也有好几分吃重,起不来,也没打门幡。珍哥躲在禹明吾家,清早晚上都不敢出门,恐怕计家有人踅着要打,幸得与禹明吾都是旧相知,倒也不寂寞。禹明吾的娘子又往庄上看收稷子去了,禹明吾故此也不多着珍哥。
老计与那些族人商议告状,族人说:“这凭你自己主意。
你自己忖量着,若罩的过他,就告上状。若忖量罩不过他,趁着刚才那个意思,做个半截汉子罢了。若是冬月,咱留着尸别要入敛,和他慢慢讲话。这是什么时月?只得入了敛。既是入了敛,这事也就松了好几分。”那几个秀才道:“说的什么话!
他拿着咱计家不当人待,生生的把个人逼杀了,就没个人喘口气,也叫人笑下大牙来!咱也还有闺女在人家哩!不给个样子,都叫人家掐杀了罢!不消三心二意,明日就递上状!他那立的文书就是供案!”老计道:“咱这状可在那里递好?”那些秀才道:“人命事,离不了县里,好往那里递去!索性说是珍哥逼勒的吊杀了!不要说是打杀,问虚了,倒不好的。”商议了,与众人别过。
计老父子也不曾往家去,竟到了县门口,寻着了写状的孙野鸡,与了他二钱银子,央他写状,写道:告状人计都,年五十九岁,本县人。告为贱妾逼死正妻事:都女计氏自幼嫁与晁源为妻,向来和睦。
不幸晁源富享百万,贵为监生,突嫌都女家贫貌丑,用银八百两,另娶女戏班正旦珍哥为妾;将都女囚囤冷房,断绝衣食,不时捏故殴打。今月初六日,偶因师姑海会郭氏进门,珍哥造言都女奸通僧道,唆勒晁源将都女拷打休弃,致女在珍哥门上吊死。痛女无辜屈死,鸣冤上告。计开。
被告:晁源、珍哥、小梅红、小杏花、小柳青、小桃红、小夏景、赵氏、杨氏。干证:海会、郭姑子、禹承先、高氏。
于六月初十日,候武城县官升了堂,拿出投文牌来,计老抱了牌,跟进去递了,点过了名,发放外面看牌伺候。十一日,将状准出,差了两个快手,一个伍小川,一个邵次湖,拘唤一干人犯。两个差人先会过了计老父子,方到晁家。门上人见是县里差人,不敢傲慢,请到厅上坐下,传于晁大舍得知。
晁大舍忍了痛,坎了顶孝头巾,穿了一件白生罗道袍,出来相见。差人将出票来看了,就陪着款待了酒饭,坐间告诉了前后事情。差人道:“掉死是真,这有甚帐!没的有偿命不成?
只是大爷没有正经行款,十条路凭他老人家断哩!晁相公,你自己安排,明日也就该递诉状了。”要作别辞去。晁大舍取出二两银来,说:“以后还要走哩。这薄礼,权当驴钱,明日递过诉状,专意奉屈致敬,再商议别事。”差人虚逊了一逊,叫过他跟马的人来,将银收过,送别去了。即刻请过禹明吾来商议,一面叫人往县门前请了写状的宋钦吾来到,与他说了缘故,送了他五钱银子,留了他酒饭。宋钦吾写道:诉状监生晁源,系见任北直通州知州晁思孝子,诉为指命图财事:不幸取刁恶计都女为妻,本妇素性不贤,忤逆背伦,不可悉数。昨因家事小嫌,手持利刀,要杀源对命。源因躲避,随出大街撒泼。禹承先、高氏等劝证。自知理屈,无颜掉死。计都率领虎子计拉并合族二百余人蜂拥入家,将源痛殴几死,门窗器皿打毁无存,首饰衣服抢劫一空。仍要诈财,反行刁告,鸣冤上诉。
被诉:计都、计拉、计氏族棍二百余人。干证:禹承先、高氏。
于十二月,亦赴武城县递准,佥了票,仍给了原差拘唤。
晁源虽有钱有势,但甚是孤立。他平时相厚那些人又都不是那老成有识见的人,脱不了都是几个暴发户,初生犊儿。别的倒有许多亲朋,禁不得他父子们刻薄傲慢,那个肯强插来管他?
真是个“亲戚畔之”的人。计老头虽然穷了,族中也还成个体面,只看昨日入敛的时节,不招而来的男妇不下二百多人,所以晁大官也甚是有些着忙。但俗语说得好:“天大的官司倒将来,使那磨大的银子罨将去”,怕天则甚?只是人心虽要如此,但恐天理或者不然。
且看后来怎生结束。
第十回 恃富监生行贿赂 作威县令受苞苴
官有三长,清居首美。
恪守四知,方成君子。
枉法受赃,寡廉鲜耻。
罔顾人非,茫味天理。
公论倒颠,是非圮毁。
人类鄙夷,士林不齿。
盗跖衣冠,书香臭屎。
民怨彻心,神恫入髓。
恶贯满盈,云何不死?
又有僇民,靡所不至。
武断椎埋,奸盗诈伪;
挟势恃财,放僻邪侈。
万恶毕居,诸愆咸备。
宠妾跳梁,逼妻自缢。
身蹈宪刑,善于钻刺。
打点衙门,陷官不义。
天网不疏,功曹善记。
报应自明,殊快人意。
却说计家族里有个计三,是个贪财作恶的小人,还是老计的祖辈。计家合族的人虽是恶他,却又怕他。晁大舍见计老头告准了状,意思要着计三收兵。次日点灯以后,晁大舍封了二十两银子,叫晁住袖了,走到计三家去,央他做主讲和,仍与老计一百两银子,作向日的妆奁,又分外与计拉二十两,又将赔来的妆奁的地,并晁老卖去的二十亩都赎来退回去。谁知那计三这时却大有气节起来,说道:“你要讲和,自与你计老爷说。我虽是见了银子就似苍蝇见血的一般,但不肯把自己孙女卖钱使!我倒不怕恶人,倒有些怕那屈死的鬼!”说了几句,佯长进门去了。
晁住来回了话,晁大舍见事按捺不下,料道瞒不得爹娘,只得差了李成名星夜前往通州报知晁老,要早发书搭救,恐怕输了官司,折了气分。一面下了请帖,摆了齐整酒席请那两个差人吃酒,每人送了四十两银子;跟马的小厮,每人一两;两个的副差,每人五两;买嘱一班人都与晁大舍如一个人相似,约定且不投文,专等通州书到。
直至七月初二日,晁老写了书,又差了晁凤赍了许多银子,同李成名回来打点。次早到了县前,寻见了阴阳生。那阴阳生晓得是为人命说分上的书,故意留难,足足鳖了六两银子,方才与他投下。县尹拆开书看了,大发雷霆,一片声叫下书的阴阳生进去,尖尖十五个板子。又一片声叫原差。那伍小川、邵次湖见得不是好消息,自己不敢上去,叫了两个外差回话。县尹不由分说,一声就要夹棍,说道:“人命重情,出了票二十日,不拘人赴审,容凶犯到处寻情,你这两个奴才受了他多少钱,敢大胆卖法!”两个外差着实强辩,说:“晁监生被计都父子纠领了族人,打得伤重,至今不曾起床,且是那告的妇女多有诡名,证见禹承先又往院里上班去了,所以耽阁了投文。
岂敢受贿容情。”大尹道:“且饶这两个奴才一顿夹棍,限明日投文听审!再敢故违,活活敲死!”真是:得放手时须放手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
那伍小川两个飞也似来见晁大舍。晁大舍已是晓得打了阴阳生,又要夹打原差,正没理会时节,恰好两个心腹差人到了,说道:“晁相公,你闻得说来不曾?可见收你几两银子,都是买命的钱!方才一顿夹死了,连使那银子的人都没了!你快自己拿出主意,不然,这官司要柳柳下去了!”晁大舍道:“脱不了人是吊死的,已是殡敛了,这问出甚么重情来?况且见任乡宦人家,难道不看些体面?”邵次湖道:“怎好不看体面?
若果真不看体面时节,适才那阴阳生足足还得十五板哩!”晁大舍道:“我晓得这意思了,却是怎么进去?”伍小川道:“有我两人,怕他什么东西进不去?”晁大舍道:“这约得若干?”伍小川道:“这不得千金,少了拿不下他来!”
商量算计,讲到上下使用,通共七百两银子。两个差人去了,约定晚夕回话。两个同到了伍小川家里,用纸一折,写道:快手小的伍圣道、邵强仁叩禀老爷台下:监生晁源一起人犯拘齐,见在听审。
上边写了七月,下边写了个日字,中间该标判所在,却小小写“五百”二字。这是那武城县近日过付的暗号。若是官准了,却在那“五百”二字上面浓浓的使朱笔标一个日子,发将出来,那过付的人自有妙法,人不知,鬼不觉,交得里面。若官看了嫌少,把那丢在一边,不发出去,那讲事的自然会了意,从新另讲。那日,这两个差人打进帖去,虽在那五百上面也标了个日子,旁边却又批了一行朱字道:速再换叶金六十两,立等妆修圣像应用。即日交进领价。
两个把与晁大舍看了,只得一一应承,差了人各处当铺钱桌,分头寻觅足色足数金银,分文不少,托得二人交付进去。
那使用的二百两银子与了那传递的管家五十两,分与两个外差每人十两,又与那两个跟马的每人一两。其余的,两人差人都均分入了己。
次早拘齐了一干人犯,投了文,随出了牌,第一起就是犯人晁源等一干人等,打了二梆,俱到了县前伺候。晁大舍又拿了一二十掉铜钱,托那伍小川两个在衙门一切上下使用。计家因是原告,虽也略使用些,数却不多。只是那晁大舍里里外外把钱都使得透了,那些衙门里的人把他倒也不象个犯人,恰象是个乡老先生去拜县官的一般,让到寅宾馆里,一把高背椅子坐了,一个小厮打了扇,许多家人前呼后拥护卫了。两个原差把那些妇女们都让到寅宾馆请益堂后面一座亭子上坐了,不歇的招房来送西瓜,刑房来送果子,看寅宾馆的老人递茶,真是应接不暇。
伺候了多时,县尹方才上堂。门子击了云板,库夫击了升堂鼓,开了仪门。晁源等一干人在二门里照牌跪下。上面头一个叫禹承先,原差跪过去回话道:“他屯院书吏,上班去了。”
又叫高氏,那高氏:
合菜般蓬松头发,东瓜样打折脸皮。穿条夏布蓝裙,着件平机青褂。首帕笼罩一窝丝,袜桶遮藏半篮脚。雄赳赳跪在月台,响亮亮说出天理。若不是贪大尹利令智昏,岂不是歪监生情真罪当?
县尹道:“那高氏,你要实说!若还偏向,我这拶子是不容情的!”高氏说:“这个老爹可是没要紧!俺是根基人家的婆娘,你凭什么拶我?”大尹道:“一个官要拶就拶,管你什么根基不根基!”高氏道:“这也难说,八个金刚抬不动个‘礼’字哩!”大尹道:“话是这等说,你实说就罢了,拶你做甚?那计氏是怎的吊死?你可说来。”高氏道:“那计氏怎么吊死,我却不晓的,只是他头一日嚷,我曾劝他来。”大尹道:“你就把那嚷的事说详细着。”高氏道:“我合晁家挫对着门住,因他是乡宦人家,谁合他低三下四的,也从来没到他家。
只前年十一月里,计氏来他大门上,看晁大官人去打围,因此见了他一面,还合街上几个婆娘到跟前站着,说了一会话,都散了。昨六月初六日,我在家里叉着裤子,手拐着几个茧,只听得街上央央插插的嚷。我问孩子们是怎么。孩子们说:‘是对门晁相公娘子家里合了气,来大门上嚷哩。那央央插插的,是走路站着看的人。’叫我说:‘可是丢丑!这们乡宦人家的媳妇,年小小的,也不顾人笑话,这是怎么说!’心里极待出去看看,只为使着手,没得出去。待了一大会,只见邻舍家禹明吾来家说道:‘对门晁大嫂家里合气,跑到街上来嚷,成甚么模样!俺男子们又不好上前劝他。高四嫂,你不去劝他进去,别人也劝不下他来。’……”高氏正说着这个,忽道:“这话长着哩,隔着层夏布裤子,垫的跛罗盖子慌!我起来说罢?”大尹道:“也罢,你就起来旁里站着说。”高氏接说道:“叫我说:‘我从头里就待出去看,只为使着这两只手。’一边说着,一边滴溜着裙子,穿着往外走。那街上挤住的人,封皮似的,挤得透么。叫我一只手搡着,一只手推着,到了他门上,可不是计氏在大门里头,手里拿着刀子,一片声只待合忘八淫妇对命哩。”大尹道:“他骂谁是忘八淫妇?”高氏道:“忘八敢就是晁大官人,淫妇敢就是小珍哥。”大尹道:“小珍哥是甚么人?”高氏道:“是晁大官人取的唱的。”大尹道“是那里唱的?”高氏道:“老爹,你又来了!你就没合他吃过酒?就没看他唱戏?”大尹道:“胡说!你再说,他骂着,又怎样的?”高氏道:“叫我到了跟前,我说:‘晁大婶,咱做女人的人不占个高枝儿,这嘴也说的响,也敢降汉子么?你是不是跑到街上来,这是做女人的事么?快着进去!有话家里说。’他对着我待告诉,我说:‘这里我不耐烦听,你家里告诉去。’他又说:‘怎么听着淫妇调唆要休我!’叫我插插着合他说道:‘快进去!只这在街上撒泼,也就休得过了。’叫我一边说,一边推的进去了。”大尹道:“那时小珍哥在那里?”高氏道:“那里这们个雄势,什么‘小珍哥’哩,就是‘小假哥’也躲了!”大尹道:“彼时晁源在那里?”高氏道:“晁大官人闪在二门半边往外瞧。”大尹道:“晁源看着怎么说?”高氏道:“晁大官人只合看门的说道:‘拦住大奶奶,休要放他往街上去。’没说别的。”大尹道:“这样说起来,那计氏在大门上嚷骂,晁源闪在门后不敢做声,珍哥也躲的不见踪影,这也尽怕他了,还有什么不出的气,又自掉死?”高氏道:“你看这糊涂爷!比方有人屈枉你怎么要钱,怎么酷,你着急不着急?没的你已是着急,那屈枉你的人还敢照着哩?”大尹笑了笑,道:“胡说!
你同合他进去了不曾?”高氏道:“我拉进他去了。我这是头一遭往他家去。他让我坐下。叫我说:‘你有甚么冤屈的气,你可对着我一五一十的告诉告诉,出出你那气么?’他说:‘一个连毛姑子叫是海会,原是他亲戚家的丫头,后来出了家。
又一个景州来的姑子,姓郭,从清早到了他家里,坐到晌午去了,打珍哥门口经过。……’”大尹道:“那珍哥不与计氏同住?”高氏道:“就没的家说,这一个槽上也拴的两个叫驴么?
珍哥在前头住,计氏在后院住。”大尹道:“那晁源同谁住?”
高氏道:“他要两下里住着,倒也好来,通不到后头,只在前边合珍哥同过。”大尹道:“你再说打珍哥门首却是怎样?”
高氏接说:“珍哥撞见了,就嚷成一块,说海会是个道士,郭姑子是个和尚,屈枉晁大官人娘子养着他,赤白大晌午的,也通不避人,花白不了。晁大官人可该拿出个主意来,别要听。
他没等听见,已是耳朵里冒出脚来,叫了他爷合他哥来,要休了他家去。一个女人家屈枉他别的好受,这养汉是什么事,不叫人着极!”大尹道:“只怕是道士和尚妆着姑子,这也是有的。”高氏道:“老爹,你就没的家说!那个连毛姑子原是刘游击家的个丫头,名叫小青梅。那景州来的郭姑子,这城里大家小户,谁家没到?他就没到咱家走走。”大尹道:“他不敢往我家来。”又问:“那计氏可是几时吊杀?”高氏道:“我劝了他出来了,谁知他是怎么吊杀来?”大尹道:“那计氏也曾对着你说要寻死不曾?”高氏道:“他没说自己寻死,他只说要与晁大官人和珍哥对命。”
大尹道:“我晓得了。你过一边去罢。”就叫一干人都上来,唤道:“海会。”又唤郭姑子,问道:“你是那里人?”
回道:“是景州人。”问说:“你来这里做甚么?”回说:“景州高尚书太太有书荐与这蒋皇亲蒋太太家住过夏,赶秋里往泰山顶上烧香。”大尹道:“你这们一个胖女人,怎么胸前没见有奶?”郭姑子把手往衫子里边将抹胸往下一扳,突的一声跳出盆大的两只奶,支着那衫子大高的。海会也要去解那抹胸显出奶来与大尹看,大尹道:“你倒不消。你这青梅,我闻名的久了。郭姑子,你既来投托蒋太太,你在蒋府里静坐罢了,你却遥地里去串人家,致得人家败人亡。这两个该每人一拶一百敲才是!我且饶你,免你问罪,各罚谷二十石。”两个姑子道:“出家人问人抄化着吃还赶不上嘴哩,那讨二十石谷来?
这就锉了骨头也上不来!”大尹道:“呆奴才!便宜你多着哩!
你指着这个为由,沿门抄化,你还不知赚多少哩!”“神不灵,提的灵”,那两个姑子果然就承认了。
大尹又叫:“晁源,你是个宦家子弟,又是个监生,不安分过日子,却取那娼妇做甚?以致正妻缢死!这事略一深求,你两个都该偿命的。”晁源道:“监生妻,这本县城内也是第一个不贤之妇,又兼父兄不良,日逐挑唆。监生何敢常凌虐他。”大尹道:“你取娼妇,他还不拦住你,有甚不贤?论你两事,都是行止有亏,免你招部除名,罚银一百两修理文庙。珍哥虽免了他出官,量罚银十三两赈济。”又叫小梅红、小杏花、小柳青、小桃红、小夏景。又叫赵氏、杨氏,问道:“这两个妇人是晁源甚么人?”赵氏道:“俺两个都是管家娘子。”大尹道:“你这七个女人倒是饶不得的,你们都在那里,凭着主母缢死,也不拦救,拿七把拶子上来,一齐拶起!”两边皂隶一齐呐了声喊,拿着七把拶子呼呼的往上跑,乱扯那丫头们的手,就把拶子往上套,唬的那七八个婆娘鬼哭狼号的叫唤。大尹道:“且都姑饶了,每人罚银五两赈济。”
又叫计都、计拉。大尹道:“你这两个奴才,可恶的极了!
一个女子在人家,不教道他学好,却挑唆他撒泼不贤,这是怎说?人家取妾取娼,都是常画,那里为正妻的都持着刀往街撒泼?你分明是叫你女儿降的人家怕,好抵盗东西与你。若是死了,你又好乘机诈财!”一边说,一边就去签筒里抓签。
计老道:“这事老爷也要察访个真实,难道只听了晁源一面之词,也就不顾公论么?晁源家是乡宦,小的虽不才,难道不是乡宦的儿子?城中这些大小乡宦,也都是小的至亲。人家一个女儿嫁与人家,靠夫着主,只指望叫他翁姑喜欢,夫妻和睦,永远过好日子,岂有挑他不贤的事?谁说取妾取娼的没有?
却也有上下之分,嫡庶之别,难道就大小易位,冠履倒置?那贱妾珠锦僭分,鼎食大烹,把正妻囚在冷房,衣不蔽体,食不充肠,一个大年下,连个馍馍皮子也不曾见一个,这也只当是死了的一般,还不肯放松一步,必欲剪草除根,听信那娼妇平地生波,诬枉通奸和尚道士,这个养汉子名,岂是妇人肯屈受的?如今这两个姑子现在,老爷着人验他一验?若果是个和尚道士,就该处计氏,总然计氏死了,却坐罪于小的,小的死也无辞。若验得不是和尚道士,娼妇把舌剑杀人,这也就是谋杀一般,老爷连官也不叫他出一出,甚么是良家妇女,恐怕失他体面不成?”大尹道:“你说囚在冷房,有何凭据?不给他衣食,你那女儿,这几年却是怎么过度?”计老道:“他使六千银子,新买的是姬尚书府宅,有八层大房。他与娼妇在第二层住,计氏领了两个丫头,一个老媪,在第七层里祝中间隔着两层空房,若不是后边有井,连水也没得吃的。计氏嫁去,小的淡薄妆奁,也不下六百余金,因他没了母亲,分外又赔了一顷地。如今这连年以来,计氏穿的就是嫁衣,吃的就是这一顷地内所出。又为晁乡宦上京廷试,卖去了二十亩。”大尹道:“看你这个穷花子一片刁词!”计老接道:“老爷不要只论眼下;小的是富贵了才贫贱的,他家是贫贱了才富贵的,小的怎便是花子?”
那高四嫂在东边走远的站着,走近前来,说道:“他说的倒是实话哩。他虽是穷了,根基好着哩!俺城里大小人儿,谁不知道计会元家!”大尹道:“可恶!砍出去!砍出去!”那皂隶拿着板子,就待往外砍。那高氏道:“我出去就是了。火热热的,谁好意在这里哩!你拿红字黑押的请将我来,往外砍人!贼杀的!贼砍头的!”喃喃呐呐的,一边走,一边骂出去了。大尹又接道:“计都计拉都免打,也免问罪,每人量罚大纸四刀。”
看官听说。甚么叫是大纸?是那花红毛边纸的名色。虽是罚纸,却是折银。做成了旧规,每刀却是折银六两。计老、计拉爷儿两个,六八四十八,共该上纳四十八两银子,库里加二五秤收,又得十两往外。
老计却不慌忙,禀道:“这纸叫谁与小的上?”大尹道:“你自己上纳。”老计道:“这八刀纸,六十两银搅缠不下来,就是剐了肉,只怕也还没有六十两重哩!那两个姑子好去人家抄化,小的却往那里抄化?”大尹把眉头蹙了一蹙,道:“叫晁源。他的一顷地,原是他女儿的妆奁,他的女儿既没有了,这地要退与他,好叫他变了上纸价。”晁源道:“宗师不要听他胡禀。他穷的饭也没得吃,那有一顷地赔女儿?计氏种的这一顷地,原是监生家自己的。”计老道:“是你那一年有的?
用了多少价?原地主是何人?原契在那里?实征上是那个的名字?”说得晁源闭口无言,强辩不来。
大尹道:“不长进!卖过的二十亩罢了,见在的八十亩即日退还!”分付了免供,将一干人犯分付出去了。也有说问得好的,也有怨生恨死的,也有咒骂的,这都是常事,不消提得。
直堂的当时写了一张条示,写道:“一起晁源等人命事免供,并纸价逐讫。”那直掌的又写了一张票道:武城县为贱妾逼死正妻事,计开:晁源罚修文庙银一百两。海会罚谷二十石,折银十两。郭姑子罚谷二十石,折银十两。小梅红、小杏花、小柳青、小桃花、小夏景、赵氏、杨氏各罚银五两,共三十五两赈济。珍哥罚银二十两备赈。计都罚大纸四刀,每刀折价六两;计拉罚大纸四刀,每刀折六两:以上纸八刀,共银四十八两。高氏罚谷十石,折价五两,晁源名下追,又晁源下退原地八十亩,还计都收领。计氏着晁源以礼殡葬。七月初九日,差伍圣道、邵强仁。限本月十一日缴。
仍差了两个原差,执了票严催发落。
大尹又取了一张纸,写了几句审单,写道:审得晁源自幼娶计氏为妻,中道又复买娼妇珍哥为妾,虽蛾眉起妒,入宫自是生嫌,但晁源不善调停,遂致妾存妻死。小梅红等坐视主母之死而不救,郭姑子等入人家室以兴波,计都、计拉不能以家教箴其子妹,致其自裁;高氏不安妇人之分,营谋作证,以上人犯,按法俱应问罪。因念年荒时绌,姑量罚惩,尽免究拟,叠卷存案。
该房叠成了一宗文卷,使印钤记了,安在架上。
却说晁源自从问结了官司,除了天是王大,他那做王二的傲性,依然又是万丈高了。从那县里回来,也就把珍哥从对门接得来家。禹明吾是因懒去见官,只说屯院上班去了,好好的住在家里,自己送珍哥到家。晁大舍出来相见,单只谢禹明吾的扰搅,禹明吾却不谢谢晁大舍的作成。说了些打官司的事体,商量要等收了秋田,方与计氏出殡。
到了次日,两个差人来到晁家,晁大舍千恩万谢,感不尽他的指教,得打了上风官司,盛设款待了。约定了十一日去往县库上纳那罚的银子,除自己那一百两是不必说得,其珍哥的三十两,小桃红七个的三十两,高氏的五两,脱不了都是晁大舍代上。晁大舍道:“别的都罢了,只替老高婆子这五两银子,气他不过!替他说公道话,临了还要邦邦。不是大爷教人砍出来,他还不知有多少话淘哩!”差人道:“我拿票子到他家呼卢他呼卢!”晁大舍道:“我是这般说。咱惹那母大虫做甚!
你看不见大爷也有几分馁他?还要换了第二个婆娘,大爷拶不出他的心来哩!”差人道:“晁相公,你见的真。大爷也拇量那老婆不是个善茬儿,故此叫相公替他上了谷价。”
差人又问:“那八十庙地几时退己他?好叫他变转了,上纸价。”晁大舍说:“地是给他,只早哩!他得了地去,贱半头卖了,上完了纸价,他倒利亮!仗赖二位哥下狠催着他,鳖他鳖儿,出出咱那气!”差人道:“只是地不退给他,取不出领状来,怎么缴票子?”晁大舍道:“这也只十来日的帐,咱没的鳖他半年十个月哩!”说着,也就作别散了。
大凡天下的事都不要做到尽头田地,务要留些路儿。咱赶那人,使那人有些路儿往前跑,赶得他跑去了就可以歇手。前边若堵塞严严的,后头再追逼的紧,别说是人,就是狗也生出极法来了。其实这几亩地早些退出还了他,叫他把纸价上完了,若是那两个差人不要去十分难为他,他或者乘兴而来,兴尽而返,捏着鼻子捱一钟,也是肯的。只算计要赶尽杀绝,以致:兵家胜败全难料,卷土重来未可知。